从“四月天”说起

民谚：“做天难做四月天，做人难做中年人”（民国十五年《中华谚海》第2055）。

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又要照顾老人、又要抚养小孩，经济上、精力上都要费尽所能，自己还要力争在社会上有所作为，真是很难的。这样的处境，要想让各个方面都满意，从古至今的人都会感到艰难。即使在最不让说“人性”的时代也是这样，著名作家谌容1980年写了一篇《人到中年》，说了那时候做中年知识分子之难。当然，今天的中年知识分子在工作和生活上的压力比过去更大，要想使得自己在工作、家庭、自己的身体等各方面都有令人满意的表现，实在非常困难。所以，“做人难做中年人”这句话，人们都能够容易理解甚至亲身体会到。

那么上一句“做天难做四月天”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天也有难，而且四月天有什么特别的情况而难做？

幸亏那里还有一个民谚，为上面那句话做了很好的注解，也可以说是上面那句话的来历：“做天难做四月天，秧要日头麻要雨，蚕要温和麦要寒，采桑娘子要晴天。”（同上《中华谚海》第2060）

实际上，这个民谚出处更早一点的记录，可以在明·《醒世恒言》第十八卷“施润泽滩阙遇友”找到：“江南有谣云：做天莫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秧要日时麻要雨，采桑娘子要晴干。”

而清·顾禄《清嘉录·麦秀寒》中说得清楚：“乡人以麦宜寒、蚕宜温，唯同在四月之际，两者必有一偏，尝有歌云：‘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种菜哥儿要落雨，采桑娘子要晴干。”

这四句像诗一样的民谚，我也听家母多次说起。可见，在江南一带，这个民谚是相当普及的。

这几个出处只是个别词句及次序有所差别，而总的意思都是一样的。在四月，各色人等对于天气的要求不同，而“老天”很难满足所有人的要求，阴晴寒热都会遭人抱怨。如果想满足所有人的要求，让所有人都满意，确实很难。所以，在传统的意义上，至少在江南一带，“四月天”这个语汇包含有“很为难”即连老天爷都为难的意思。

毫无疑问，这是传统的文化意义。这里的四月是指中国传统历法即现在所称的农历四月，马马虎虎地看，差不多相当于现在人们所用公历的5月到6月初左右吧。从气象和物候学的意义上，差不多是春末夏初。

民国才女林徽因的新诗《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写得优美、轻灵，充满了爱，到现在也还很时兴。这首诗所写的对象是谁，一直各有各说。作为新潮的诗人，她在这首诗里所表现的景色，无疑是当时已经流行的公历4月了。当然，作为在江南文人大家庭中生活和成长的文化人，对于“四月天”这一语汇的隐含的传统文化意义，她应当是知道的，但是这里是否应用了，人们无法知道。

现在的人们，往往喜欢说“最美人间四月天”，说柳树绿了、桃花红了，各种花儿争奇斗艳，等等，则是黄河流域公历4月初的物候，与上面江南传统民谚中的四月天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情了。历法变了，人们的生活变了，所用的语言也会发生变化，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我们知道，中国的历法自汉代以来一直使用的与如今的“农历（夏历）”相近似的传统历法。1912年1月2日，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成立的第二天，孙中山向全国颁发了《临时大总统改历改元通电》：“中华民国改用阳历。”1949年后称公历。所以，在那时候以前，书面作品中所提到的月都为传统历法中的月，而到了民国特别是1949年以后，作品中不加说明所说的月则应当是公历的月。

我们在引用前人的语言时，应当注意这种历法的变化，不然也就容易引错。当然，引错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总归不好，至少显得作者文化修养不高。

例如，每年夏天，公历的7月份，天气最为炎热的时候，总有人写文章或作演说时引用《诗经》中的“七月流火”，他们大概以为“七月流火”就是说7月份的时候热得像火烧一样。其实，“七月流火”是说夏历七月（差不多公历8月到9月初）的晚上天黑以后，大火星（即天文学所说的天蝎座-α）在南部天空一天天往西移动，快要“流走”（看不见）了，也就是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天气一天天凉了。把本来是说一天天凉下来的话引来说天气太热，那就是像说笑话一样了。

当然，历法不同引起的日期不同问题，也不仅仅在我们中国历史上有，我们再说外国历史的时候也会遇到。例如，日本旧时也使用与我国传统历法相类似的历法，但是在明治维新后，在1873年就改用公历了，看日本历史上的文学作品中的月也有与我国一样的问题。

又如，我年轻的时候，国家每年总是要纪念俄国十月革命，时间却是11月7日。那就是因为当时俄国使用的还是儒勒历，即西方在1582年以前的旧历。革命发生于公历（格里历）1917年的11月7日，就是儒勒历的10月25日，所以称十月革命。当然，俄国在1918年后也已经改用了公历（格里历），但是，直到现在，东正教仍然用儒略历，现在他们的圣诞节（12月25日）相当于公历（格里历）的来年1月7日。因此，看俄国的历史或文学作品也有这个问题，不过他们与公历的差别不如我国和日本差的天数那么多。

附：林徽因诗歌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