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明

 

2010年8月12日于岳麓山下

 

  

 

与国内外的矿业公司打交道多了，总感觉国内矿业公司与国际矿业公司相比有较大的差距，早就萌发了就此写点东西的想法。但由于平常总有忙不完的事情，一直没有空闲好好想想，理不出个头绪。近段日子，紫金矿业因污染事故而倍受媒体关注，耳边总是听到“紫金”的名字，觉得可以对比一下中澳两国诞生于两座名字截然相反的矿山的两个著名矿业公司，这就是诞生于澳大利亚“破山” （Broken Hill）的BHP公司和诞生于中国“紫金山”的紫金矿业公司。这种对比也许能给我们一些启发。

对于这两个矿山，我还是有过比较深入的了解。因中国西部矿业曾有意愿收购握有Broken Hill的主要资源的CBH公司，2008年，我应邀对Broken Hill和CBH公司进行过考察；而对紫金山，国内的宣传报道资料太多了，我们在给学生上课时也常以该矿作为实例。

 

“破山”（Broken Hill）名字虽然不好听，但作为一个矿床，其实一点都不破，而且应该是当之无愧的矿床之“王”。凡是研究矿床和勘查矿床的没有不知道Broken Hill的。这个矿床的规模和矿石的质量无疑是全球铅锌矿床之冠，已开发和已探明的矿石总储量至少达25700万吨，含铅平均品位7.9%、锌平均品位8%、银平均品位108克/吨，累计铅+锌总储量达4086万吨、银27756吨，主矿体富矿段品位高达13% Pb、14% Zn和250g/t Ag，最富的矿段的最高品位达26% Pb和22% Zn。这个1883年发现的矿床，历经120多年的开发之后，目前已探明的保有储量至少还有近4000万吨矿石，Pb+Zn平均品位达10.5%，Ag平均品位达58g/t，总计含铅+锌达413万吨，加上一些还未探明的矿体，预计Broken Hill至少还有600万吨以上的铅+锌未开发，这个“残矿”在现代中国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一个非常好的铅锌矿了。

这么好的一个矿床之王孕育出了BHP这样的公司，看似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早在70年以前（1939年），BHP公司就放弃了Broken Hill的矿山，而且BHP公司的发展主要也是在放弃了Broken Hill矿床之后，为什么呢？显然不是“破山”的名字不吉利，因为BHP名字中B和H还是Broken Hill的首位字母。

 

1870年，一位出生于斯图加特的名叫Charles Rasp的德国人来到澳大利亚。虽然他受过良好的教育，精通五国语言（德语、法语、英语、俄语和葡萄牙语），但最初的工作只是在农场摘葡萄，几年后来到新南威尔士州西部Barrier山脉中的Mt Gipper牧场成了一名得骑马放牧骑士。由于Rasp经常要长距离驱赶羊群，熟悉了Barrier山脉的山山水水，加之在他的德国家乡已有1000多年开采锡矿的历史，他认识到在Broken Hill一带出露和一种又黑又硬又重的石头可能含锡或银。1883年9月5日，他获得了第一个40英亩的开矿租地，随后说服另外6位同事，包括雇用他的Mt Gipper牧场主George McCulloch，每人各出资70英镑组建“7人联合体” （Syndicate of Seven）。随后又获得6个采矿权租地。1884年末，Rasp的竖井在30米深处发现了富银矿体，1885年，他们将全部7个采矿权组合成立“破山采矿公司”（Broken Hill Mining Company）。1985年8月13日，该公司正式注册成为一个公共公司（public company），并更名为“破山股份有限公司”（Broken Hill Proprietary Company Limited），这就是现在众所周知的BHP公司。

BHP公司成立之时，公司管理层没有一个是受过专门训练的采矿工程师，于是他从美国引进了两位采矿工程师，Willianm Patton和Hermenn Schlapp。在公司成立的最初15年，由于极富的矿体、低的劳动力成本和设备成本以及高的银价和铅价，公司异常繁荣。但进入20世纪后，公司发展又碰到了一系列的难题：（1）矿石质变差、生产成本增加；（2）劳资关系恶化；（3）第一次世界大战；（4）铅和银价大踮；（5）经济大萧条（1929-1933）。BHP在Broken Hill的采矿规模逐渐缩小，公司将主要精力转入钢铁冶炼，并于1939年最终关闭了Broken Hill的矿山。

从1885到1939的54年间，BHP公司共从Broken Hill开采了1230万吨矿石，总赢利3000万英镑。关闭Broken Hill之后，BHP将主要精力转为钢铁冶炼，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又将主要精力转为矿业，并逐渐扩张到铁矿、锰、有色金属、贵金属、钻石、煤和油气等几乎所有的矿业领域，公司的规模和实力也迅速膨胀。2001年，又合并了英国著名的Billiton公司，改名BHP-Billiton（中文译“必和必拓”。2005年6月29日，BHP-Billiton完成收购著名的澳大利亚西部矿业公司（WMC），成为了名符其实的全球最大矿业公司。

 

紫金山金矿坐落于福建上杭，是一个铜金银多金属矿床。虽然这个矿床的发现和勘查曾被授予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但这个矿床的品质和规模其实远没有它的名字那么好，肯定算不上一个世界级矿床，远远比不上Broken Hill、Olympic Dam、Prominent Hill、Century等，即使在中国，也算不上是矿床之王。

紫金山铜金矿床是上个世纪80年代由福建省地质矿产局闽西地质大队发现并勘查的，是在区域重砂和区域土壤地球化学异常的基础上，通过地质调查、老垌和探槽取样等工作而发现的。1992年，紫金山矿床结束详查时，提交的铜储量是116万吨，平均品位为1.08%，金储量为5.45吨，矿体边界品位为1克/吨，平均品位为4.24克/吨，而且这5.45吨金分布在40多个规模都不大的小矿体中。2006年，紫金山金矿在进行了新的一轮技术改造后，金储量增加到了325吨（包括已开发的），这并不是因为发现了大规模的新矿体，而是将矿体的边界品位从1克/吨降到0.2克/吨，这样矿床的平均品位就由原来的4.45克/吨，降到了0.6克/吨。虽然矿体边界品位降低后，矿床的规模大大增加了，原来的40多个小矿体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矿体，便于大规模露天开采，但如此低品位的矿床肯定算不上一个好矿床。品位的大幅度降低必然使得每开采和处理1吨矿石能获得的收益大幅度降低，这就不得不迫使企业想方设法去降低矿山的生产成本，选择堆浸技术成为其降低生产成本的最有效手段，但堆浸技术在带来低成本和高提金效率的同时，必然会带来高污染。所以从某种意义来说，紫金矿业“污染门”的源头还在于紫金矿床的低品质。

 

1992年，紫金山铜金矿床结束详查时，由于矿体小而分散，福建省地矿部门认为开发价值不大，矿床交由上坑县政府开采。1993年8月19日，上杭县政府正式组福建省上杭县紫金矿业总公司，其主要业务为开发建设紫金山金矿。此时，原来在闽西地质大队负责紫金山勘查项目的陈景河调到紫金矿业总公司担任总经理。1994年10月，公司改制为福建省闽西紫金矿业集团有限公司，企业性质为国有独资，陈景河担任董事长及总经理。之后，由于采用堆浸技术，矿床的边界品位大幅度降低，矿床规模同时就大幅度增加，加之露天开采技术的采用，生产的规模也大幅度扩大，2002年其采选规模达到了1000万吨（当时国内金矿山最大生产规模只有70万吨），成为了国内年产金量最大的金矿山，而其单位矿石的综合成本却是国内最低，只达39元/吨矿（全国平均为238元/吨矿）。生产规模的扩大、生产成本的降低，再加之金价的上涨，紫金矿业成了整个矿业界的一匹黑马。2003年12月，紫金矿业在香港联合交易所首次公开发行并上市，成为首家境外上市的国内黄金生产企业。此后，公司充分利用金价大幅上涨的有利时机和发行H股募集的资金优势，在国内中西部地区大规模实施收购兼并黄金矿产资源，通过并购、合作开发、新设等方式控股、参股了数十家公司，规模迅速扩张。

尽管目前紫金矿业深陷污染门事件中，但不可否认，紫金矿业目前在非央企矿业公司中是实力最强的，也是发展后劲最足的，其实力和后劲的主要的和最初始来源还是紫金山铜金矿。但不可否认，紫金山矿在为紫金矿业创造“财富”的同时，也在积累“危害”，紫金山这种品质的矿床要真正做到无“害”无“废”开发是难以创造大规模财富的。

 

论实力和规模，目前的紫金矿业与BHP公司肯定不在同一个数量级上，但并非这两个公司就没有可比之处。对比这两个公司在某些方面的异同会得出一些非常有意思的结论。

（1）两个公司都同样诞生于一个矿山，但BHP早已抛弃了Broken Hill，但紫金山仍是紫金矿业主要赚钱的矿山。

真正有竞争力的矿业公司一般都诞生于一个矿山，但最终肯定要抛弃它的诞生矿山，因为矿山的矿总有采完的一天。但BHP放弃Broken Hill矿山实际上是并不是因为Broken Hill的矿被采完了，当时矿山至少还保有一半以上的矿石储量未被开发。导致BHP放弃Broken Hill的直接原因是劳资之间的矛盾，由于矿山危险的工作环境和糟糕的生活条件，加之工资又不高，导致几次大规模罢工，最长罢工达4个月。BHP公司一直以强硬态度对待工人的要求，虽然曾因罢工领导人被捕和工贼的破坏，工人有过暂时的妥协，但最终结果无疑是使得劳资矛盾进一步激化。BHP公司也在澳大利亚国民心中留下极其不好的印象。在澳大利亚联合采矿工人协会（Amalgamated Miners’ Association）的压力下，政府也不得不站在工人一边，工党甚至提出过要将BHP国有化。在这种情况下，加之经济危机的冲击，BHP最终还是决定放弃Broken Hill的铅锌银采选业，转而发展钢铁冶炼加工。也许正是这种放弃，才促使BHP找到了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

与BHP公司相比，紫金矿业因发展历史太短，目前还不得不依靠紫金山铜金矿。但紫金矿业的要发展也应尽早考虑放弃紫金山铜金开发，决不能等到紫金山无矿可采的那一天，否则“污染门”事件还会发生。

 

（2）两个公司都认识到资源的重要性，但二者所控制的资源的规模不可同日而语。

资源是矿业公司的核心竞争力，就如同新技术专利是高技术公司的核心竞争力一样。所以任何一个矿业公司要发展，就得想方设法去控制优质的矿产资源。BHP公司是这样做的，紫金矿业也是这样做的。但在目前，紫金矿业所控制的矿产资源的规模和数量是没法与BHP相比的。BHP控制的矿山遍及全球，涉及到了矿产的所有品种，而且大多都是超大型和特大型的。最有名的有色和黑色金属矿床就有：

Olympic Dam（拥有100%）：23.2亿吨矿石储量含1.3% Cu、0.4公斤/吨 U3O8、0.5克/吨 Au和2.9克/吨Ag。

Cerro Colorado（拥有100%）：228百万吨矿石储量含1% Cu。

Cannington（拥有100%）：47.3百万吨矿石储量含10.9% Pb、4.3% Zn和490克/吨的Ag。

Escondida（拥有57.5%）：26.2亿吨矿石储量含1.15% Cu。

Mount Newman and proximal（拥有100%）：32亿吨储量含60~65% Fe。

单一个Olympic Dam拥有的资源就超过了国内大多数矿业公司拥有的资源量。

 

（3）都认识到找矿的重要性，但二者在找矿能力方面还是相差甚远。

要获得优势资源，途径只有两个：收购和找矿，所以有远见矿业公司肯定都重视找矿，最能展示矿业公司的创新能力的应该就是找矿成就。紫金矿业非常重视找矿，紫金山矿床也增加了不少储量，但主要靠降低边界品位实现的，真正能展示其创新能力的突出找矿成就目前还未见报导。

位于Queensland北部的Cannington铅锌银矿矿床是1990年由BHP公司发现的完全隐伏的世界级大矿床，也是目前全球已发现矿床中其规模和品质仅次于Broken Hill的Broken Hill式铅锌银矿床，也是全球年产银最大的矿山，年产银量超过3000万盎司。这个矿床的发现正真展示了BHP公司在找矿方面的创新能力，因为这个矿床的发现是BHP公司一个意在寻找Broken Hill式矿床找矿计划的结果，而不是偶然碰运气发现的，矿体和含矿岩系完全隐伏在厚度超过60米的覆盖层之下，地表没有任何矿化标志。（有关这个矿床的找矿发现经历，我将以后另文介绍）

很显然，目前在中国，不但紫金矿业难以取得这样的找矿成就，其他的矿业公司，包括央企，也难以取得这样的找矿成就。

 

（4）都认识到人才的重要性，但引进人才有差异

矿业公司的实力体现在资源上，而其发展的潜力则体现在人才上，因为资源的收购和勘查都需要人才去实现，所以有远见的矿业公司在努力控制资源的同时，更是努力去引进各类人才，紫金矿业和BHP公司都是这么做的。

BHP公司从其诞生之日起，注意从世界范围引进一流技术人才，而且对世界各地的优秀人才也具有较强的吸引力。当初在Broken Hill成立之时，从美国引两名采矿工程工程师。1899年，BHP公司从欧洲聘请了身为工程师和化学家的荷兰人Guillaume Delprat为BHP的总经理，他于1902年发明了浮选工艺。Guillaume Delprat对BHP的贡献并不是以他的“浮选工艺”发明获一个什么奖，而是为BHP公司处理硫化物矿石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因为在此之前，硫化物矿石都作为废石。也正是这个Delprat，后来力主将BHP公司的主业转为钢铁业，为BHP走出矿山在更广大的空间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还有一件小事，很能表现BHP公司对人才的吸引力。2009年我在访问Olympic Dam时，同行5人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另外4个为两个德国博士、1个比利时博士和1个澳大利亚教授。在矿山工程师介绍完矿山情况后，问我们有何问题时，两个德国博士首先发问是你们这儿需不需要人，他们希望能来这儿工作，我当时以为他们是开玩笑的，后来跟他们聊天，才知这是他们的真实想法。

紫金矿业在吸引进人才方面还是做得很不错的，但肯定引进不了国际一流人才。所引进的一些有政府官员背景的人才，在公司的短期发展肯定有用，但要在国际市场上与BHP这样的公司竞争，光凭这样的人才显然是不够的。

 

对比中外矿业公司之间的差异，可以看出，中国矿业现在主要差在资源上，虽说资源是可以通过购卖获得，目前中国也不差钱，但还是买不到优质的资源，中铝与力拓（Rio Tino）合作的结果就充分显示了我们的不足，好像是被人玩了一把。

所以，在差资源的背后，真正的主要原因是差人才和体制。我们的公司既缺乏能找到大矿的地质学家，也缺乏充分了解国际游戏规则的投资专家，而我们现有的体制，难以保证矿业公司能引到所需要的一流人才，不要说国际上的一流人才，就连国内的一流人才也难以被吸引到矿业公司。

尽管矿产本身就是一种财富，但真正创造财富的还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