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

周明明

六

春夏秋冬经沧桑，大雪漫漫梅花芳；

烈火焱炎心自强，万花丛中牡丹香。

随着一代伟人的离世，史无前例的文大革命收场，进入刻骨铭心的史册。中国开启了改革开放又一新的篇章。祖国各地掀起经济建设的浪潮，小城的农贸市场空前活跃，随之妈妈的工作也日益繁忙。

爸爸恢复了他以前在县城机关的国家干部（公务员）身份，那时的商水县县直机关还定在历史上的周口，这样全家人又可以每天都生活在一起了。

那时我在自己毕业不久的中学做代课教师，大弟刚从下乡的农村招到城里当工人，好赖有个工作就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我们都非常珍惜那宝贵的机会，十分敬业地工作。我教了两年的初中数学并且还任职班主任，而后又跟班升上了高一继续任教。那时，我把找来的1963年版中国初高中数学（在1976年时为最好的）借给聪明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告诉他们可以不上我的课，私下自学，而后我们一起讨论。另外，我又为底子特差的学生补课，从小学三年级的分数和小数换算开始，逐渐积累深入，一直学到当时正常高一学的几何与代数。妈妈大力支持我们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与学习，她一人承担了所有的家务。高考的消息公布之后，我和大弟俩都是边工作边复习。妈妈早起晚归地忙碌着日常的工作，操劳着家务。为了让我们姐弟能全神投入到高考的备战中，妈妈除了不让我们动手做任何家务之外，还每天变着花样为我们做可口的饭菜。我和弟弟乘改革开放的东风先后如愿上了大学。

妈妈对文化和知识一直保持着渴望和追求，她经常给我们夸奖，那个阿姨中学毕业有文化，某个叔叔能写会画艺术气质强。文革中上级领导要求熟背中国共产党党章，毛著老三篇及诸多的毛语录，她虽然从来没有要求过加入中国共产党，也没有渴望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党员，但是，她都按照上级的指示认真地学，死死地背。她私下告诉我：别人讲起话来引用毛语录灵活自如，滔滔不绝，可是她死记这些真的头昏脑胀。

妈妈工作上勤勤恳恳，和同事总能和蔼相处。河南人有让儿童在端午节时穿黄色绣花鞋的习俗，妈妈经常热情地无偿给人绣花鞋。有一年，她帮人家小孩绣过花鞋之后，眼睛痛胀了几个月才逐渐恢复。不难想像：在那种闪亮刺眼的金黄色布料上一针针钉着绣上彩色艳丽的各种图案，需要多大的耐力！这种图案我看一眼就觉得刺眼，更别说在上面绣花。妈妈没有发任何怨言，只是说她可能是年纪大了，稍微节制一些就行。妈妈干起事来都非常专注和投入，往往在天大亮时坐下干活，直至抬头几乎看不见五指才收场。

前面提到，妈妈于1985年退休以后开始拉起板车上街卖布。据我弟弟说：妈妈为了经营好生意能整夜地不睡觉。她有了一定的积蓄之后，就开始租赁了一小间营业店铺。这样就省去了每天搬运装卸的工序，而且她所卖布匹的数量逐渐地增加，花样不断地翻新。有一天，一个农村打扮的人到她的店里看了一会儿之后，指着一种布料说是想买五匹，问是否她有那么多。妈妈一听心中窃喜，立刻夸口说：“我家有个仓库，你什么时候要，说个地址我可以免费送到门”。过后妈妈立即电话联系纺织印染厂批发仓库进货，组织车子送货。妈妈说：平常零售一尺布才能赚一毛钱，一般人也就是买上六七尺的布，现在这一匹布等于一百尺，其中一尺赚一分，那五百尺一次卖出不光钱赚得多，还省了大量的力气。她通过与买方交流知道这个客户是推车去农村一户一户地叫卖，而且找不到进货的渠道。这样妈妈在第二天就换了她的店招牌-布匹衣料零售批发店。

后来和妈妈一起卖布的左右邻居也都开始更换招牌。我问妈妈：“你不怕别人争生意吗？”妈妈讲：“做生意的人多了才能形成市场，市场有了规模才能向兴旺发展。做生意要头脑灵活，会找门道，有很多东西不能从书中学得，也不能光靠老师指教”。那些年，中国经济建设发展活跃，市场上下动荡也大。先期人们抛弃原始的纯棉布料，崇尚人造合成纤维，一时间人人都想穿上的确良、晴纶和尼龙料子的衣服，纯棉布料相对价格偏低，妈妈借机存了一些纯棉布。过了一段，人们又开始倾向追求原生态。市面上传言，纯棉布料要涨价，周围的一些商户跟风大量囤积棉布料。可是随着大大小小的纱厂、纺织和印染厂遍地开花，纯棉布到了供过于求的超饱和状态，其价格又一次遭遇大滑坡。一些商户开始按耐不住，再不抛掉手中的囤积，恐怕会赔得更惨。

就在周围商户纷纷大降价抛售布料的当儿，妈妈关上店门放松心情，到大型商场闲逛。她看到那里开始摆放各种各样的床上用品，那些商品都是从外地进来的，其价钱比自己做贵上几成。妈妈问营业员有谁会买那些商品，因为当时大多数人家习惯上买布料自家缝制被褥、枕头与枕套。营业员回答：咱们市办了师范学院、水利学校、卫生学校、警校和几个技术学校，现在农村的孩子进城上学都不背被子床单，所以就得来买现成的。妈妈调研之后，立即回家组织一帮没有工作或想增加额外收入的亲戚，把她囤积的纯棉布料全做成床上用品，拿到各个中专学校和大学推销。

妈妈总是说她没有文化，我们也都默认，从来也没仔细想过妈妈的能耐。其实妈妈的语言天赋如果能有机会还是会发挥得更好。妈妈特别会编顺口溜，下面是我出国留学时妈妈写的：

小白兔儿蹦三蹦，长大学习很聪明。

幼儿园俺不用去，一二年级也别提;

上了初中跳高中，高中毕业考大学，大学之后研究生;

研究生课一学完，出国博士等着咱。

学了本领回国干，为国出力当模范。

街坊邻居齐夸赞，爸爸高兴拍手笑，妈妈更是心喜欢。

我的小弟和弟妹到美国之后有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妈妈给她的孙女孙子写到：大姐不骄也不傲，哥哥虚心学得好，小姐聪明又大胆，弟弟更是不简单，做出样板让人赞。

1988年我到美国留学，一直都把精力集中用在学习，做学位论文上，不但没有拿出时间回国，而且连家信都写得少。直到1994年接近完成论文工作时，妈妈得知我要生孩子，就毅然决然停下了她的生意只身来到纽约帮我，因为她深信“做生意赚钱再多也没有亲情重要”。我的儿子也好似有意等待，直拖延到姥姥刚到纽约当天，他才欢欢喜喜地来到世上，比预产期整整晚了18天。

我在国内大学本科学地理，硕士学古生态，到纽约大学生物系，虽然博士资格考试补学了一些生化和分子生物学的课，但是，最后做论文还是古生态。我生过孩子之后一边写毕业论文，一边找工作，那时若还想继续从事古生态的研究工作，对我来说几乎不太可能。我拿到学位之后工作仍然还没有着落，我先生那时还在学校自费读书。妈妈初来乍到就置身于这种状况, 还反而鼓励安慰我们，尽可能地缓解我们心中的压力。

妈妈在照看婴儿的同时，抽空用随身带的一些碎布头缝制了孩子的衣物和玩具，其中有数种活灵活现的小动物以及漂亮的花朵和瓜果。妈妈用纯黑的春风呢布料做成一对活灵活现的小猪鞋子，前面嘟着圆圆的嘴，大大的眼睛转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球并翘着长长的睫毛，还用肥肥的大耳朵隐隐地遮掩一点，显露着调皮活泼还有点羞涩难为情，鞋后跟上面是撅起的小猪尾巴。另一双黑色的小猫咪鞋更灵巧，脸部用墨绿色毛线缝缀了一圈绒毛，嘴角还有几根小胡子。可惜的是，儿子的小猫咪鞋穿旧以后，我没有留意就随手扔掉了。

我妈回国一年以后，有一位教授向我索要我儿子穿过的小猪鞋子，我才意思到其中蕴藏的艺术价值。教授同他的女儿来我在纽约的家，参加我们同学好友聚会。老教授在中央美术学院一生都在从事民俗艺术的收集与研究，他对那双小猪鞋赞不绝口、爱不释手，他向我索要并说可以付钱给我。我立马脱口告诉他，那是我妈妈来纽约时，为我儿子特做的，况且我儿子已长大不能再穿了，我可以无偿送给他。老教授听了异常高兴，小心翼翼地包起礼物并且问我要了我妈妈的姓名、出生年月及住家地址。我极其遗憾地告诉老教授，被我随手丢掉的小猫咪鞋子更好看：他听后在我背上拍了一掌，口中说到：“你是个傻大妞”。自此我才有心思思考一点：什么是艺术，什么叫创造性思维？艺术源于生活，是由生活升华出的智慧结晶。

由姥姥给予的早教，我儿子不到一岁就可以说简单的，两个字的话，对色彩特别敏感，能够自己画太阳，月亮等简单的图型。有一天他画了月牙，我随口问：星星怎么画？他小手像模像样地拍了拍额头，就拿笔在纸上一阵乱点，一幅月牙高悬的星空就展现于面前。我刚工作就遇上单位100周年庆典（纽约精神研究所-属于美国最早研究精神病的机构），我拿儿子画的一幅”小兔与草莓”的画参加庆典，他是贡献画作的人里年龄最小的一位（二十一个月）。他的幼儿园老师，小学老师和同学都评价他：quite artistic, 有艺术气质。只是后来我们从来没有给他任何艺术方面的专门培训。我儿子在他近五岁的一天告诉我：他想念姥姥。我说：“姥姥照看你二十二个月就回中国了，你不可能记得姥姥”。令我吃惊地是：他说记得姥姥抱着他经常在老住处的楼梯旁边看画，一幅有大海，海滩和帆船的油画。这使我回想起在儿子三岁时搬离开的那个住处的情景，那个房东在楼梯旁的墙壁上是挂有一幅这样的油画。我没有任何犹豫，立即准备回国。那时我离国别家已经十一个年头了！

妈妈由纽约回国之后，基本没有再做布料买卖的生意，而是把手中的积蓄加上一点我给她的钱全都用来买商场里的店铺出租，她用积累的租金再滚动卖房，从而扩大她手中的资本。她除了自己居住的一套简易房之外，基本上不买民住房，她认为在小城市一般居民不会拿出太多钱租房住，而且这种房子的升值幅度远远小于商用房。

妈妈退休之后，在我小姨的引领下开始学习接触佛教，走访了中国很多寺院和佛教名山以领略其教义和宗旨。妈妈在开封相国寺正式皈依佛教，受到三宝的加持，对佛、法、僧三宝表示归顺依附。她认为：佛祖恩爱给她开启了一扇精神上的大门，她每天的心情变得更轻松愉快；也保佑她的身体更为健康。有一年，她腿疼的几乎无法走路，在我大姨的搀扶下到山西五台山拜文殊菩萨，一到山上她的病不治而愈，拜完佛她健健康康地下山了。

妈妈在纽约生活了近两年，也参加了一些佛教的活动，令佛友惊奇的是：妈妈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大篇的经文。她的一个堂妹也是一位忠诚的佛教徒，给出的解释说：妈妈上一辈子肯定也是佛教徒，以至于佛经已经深深地刻印在她的大脑里了。

妈妈认为她做生意之所以能赚钱也是受佛祖的保佑和托付。佛祖要她赚了钱一定懂得施舍，救济需要的人。她自己的生活仍然保持一贯的节俭清廉，平时的穿戴极为简约，吃斋念佛早已成为她日常生活的必须。不可思议：她经常嚼干馒头充饥，而且还津津有味。我要扔掉家里的剩菜剩饭也决不能让她看到或听见。她经常会向一些寺院捐钱，老家两所新建的庙寺都有她的资金赞助。

老子曾说：“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找对居住之地，还心地善良，与人为善，言可信，为政有效，办事能干，行动合时。正因为于世无争，也无忧虑。妈妈今年农历的十月就要八十四岁了，她的身材仍然匀称，五官精致，细长眉宇间透着灵秀，眼神里闪烁着睿智，总是面带慈祥的笑容。她虽然从来没有讲过什么高深的大道理，但是她追求的正是：

耕耘播雨倍勤恳，淡泊人生求学问；

点燃心香拜佛门，好善乐施自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