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og主人按：这篇小文章是我和研究生李慧婷共同完成的。】

一

　　第一次接触岩井俊二的电影，是《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现在再来回想，剧情、对白之类已经记不清楚了，脑海中更多浮现的是少年站在稻田里听音乐的场景，背景音乐里有低低的女声吟唱，郁郁葱葱的稻田渐渐弥漫出氤氲的雾气，一切显得遥远而温暖。
　　遥远的年少时光、残酷的青春，似乎成了岩井俊二的电影关键词。
　　《情书》是岩井俊二的处女作，这部二十多年前的电影至今仍被视为日本纯爱电影的经典之作。电影的开头，博子穿着纯黑的大衣，躺在广袤的雪原里。背景音乐钢琴声轻轻地响了起来，镜头拉向远景，远处是树、房子和大海。背景下的故事是未婚夫已经去世两年之后的博子依然无法释怀，她偷偷记下了未婚夫高中毕业薄上的地址，写去了一封信。然而这封原本寄向天国的信，却寄向了与未婚夫同名同姓的另一个女孩手里。也由此挖掘出了一段深埋多年却始终沉静的纯真爱恋，真相大白之后前尘往事和今世爱恋缠绕出了一段暖心深情。
　　曾有人说，《情书》是银幕史上暗恋的极致。暗恋，是少年站在图书馆窗前看书的侧影，是放学路上把纸袋套在喜欢的女孩头上的恶作剧，是藏在书里那张精致的铅笔素描，是少年站在喜欢的女孩门前，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最后选择了和与自己暗恋的人长相一模一样的人结婚，在生命里留下一场执拗的陪伴和最复杂的长情。
　　暗恋是长久不息爱恋的源头，日本人的爱总是那么深情而无助，在中国的四大神话传说里，那些没有希望的爱情也依然是表达了的，甚至都是一起生活了的，比如牛郎用了不那么光彩的手段夺取了织女，然后就是一起生活的数年，乃至有了两个孩子；孟姜女的故事则直接从结婚后的分离开始，想起前一段的爱情部分也必定是美好而强烈的；董永与七仙女的故事何尝不如此？夫妻恩爱的时光即便在贫寒的岁月里也难掩其光辉，而且结婚的过程极其短暂，笔墨主要集中于婚后夫妻共同努力生活的环节了；梁祝是段绝望的爱情，但是，梁在祝的鼓励下也去了祝家求亲，以前同学时光的懵懵懂懂也化为了努力的行动。
　　但是，日本的各类故事里，暗恋或者始终都没有表达的爱情却占据了我们的视野。《情书》就是典型的艺术化了的暗恋，将埋藏内心的深沉的爱情变成了一个一个值得回味的镜头。而暗恋不诉诸世俗生活，就是一种纯情之爱。哪怕这种爱毫无希望，也值得去追求。
　　在岩井俊二的另外一部电影《四月物语》里，北海道的少女榆野告别父母，独自踏上了去东京求学的路途。观众们陪着主人公搬家、入学、吃饭、买单车、问路、去书店、逛公园、看电影、上课、参加社团活动，一件件平凡又普通的小事。在班上做自我介绍时，班上有同学问到为什么选择这所大学，不善言辞的少女一时语塞。电影过了大半，当镜头里的少女悄悄看向书店店员时，观众才恍悟——这也是一个有关暗恋的故事啊。铺陈华丽、细节周至的电影其实说的就是这样一个简单故事：女主角因为暗恋的男生在东京读书，随后设法追随他来到了这里。电影没有告白，也没有后续，一切美丽的幻像只是一个樱花纷飞四月里的少女心事，那樱花经过长久的蛰伏，于刹那间瞬间绽放，然后就是更加措手不及的凋谢，零落成尘碾作泥，然后再把希望寄托于遥远的下一个春天。
　　《花与爱丽丝》讲述的是两个少女，花、爱丽丝与少年宫本的三角恋故事。和岩井俊二其他作品相似，电影并不急于剧情的叙述，而是侧重于刻画一些美好的断片，包括着力于特写年轻干净的面容，突出温暖柔和的色调和清澈悦耳的音乐，岩井俊二总能把这些元素完美地柔和在一起，让观众不由自主地被电影所吸引，随着剧中主人公的坐卧起居、行走驻留、一颦一笑缓缓地开始，又缓缓地结束。
　　作为罕见的自己进行文学创作而后再拍电影作品的艺人，岩井俊二的电影更多时候更像是一篇朦胧细腻的抒情散文。他的电影，除了一定会包含一个哪怕是含糊故事，更多的是大段大段的风景画面，长时间没有对白的情节推进，似乎更像是一场催眠，带着观众回到自己的记忆之中。日本电影界不乏类似的青春影片，在广大影迷口中，更喜欢把这类电影称为“纯爱电影”。简单平淡的剧情、柔和舒缓的节奏、纯净温暖的画面，就是日本纯爱电影的标志性特点。
　　纯爱电影最早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日本轰动一时，以山口百惠为首的清纯少女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如今日本影坛，纯爱电影依然是日本电影界的重要部分之一。追究起来，日本的“纯爱”根源早来便有，例如川端康成的《袋小路之男》和《伊豆的舞女》就是典型的“纯爱”之作。日本文学自古以来的散文诗化、叙述简单、含蓄委婉、幽玄余情等特点，也都在文学作品向影视作品的转换中，以动态影视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可以说，日本国民对纯爱电影的喜爱也是有一定历史脉络可循的。
　　在日本，纯爱电影的风靡并非偶然。纯爱电影不仅集中体现了日本国民性格中“向善”的情结，也契合了日本国民独特的审美观念。同时，在日本这样一个有特殊地理环境的国度中，纯爱电影中所表达的恬静、含蓄、忧伤的情感，能够很好地抚平观众因现世无常、灾害频发所产生的戾气与不安，带给观众一种更为阳光、纯净、充满希望的观影体验。纯爱电影制造了一个理想化的情感寄托，在一个温暖的影像世界中，一场简单的纯粹爱情，便可以使得观众获得巨大内心平静与满足。东京电视台曾播出一档特别节目，探讨纯爱作品风行的原因，最后将“纯爱”风靡日本的原因归为当今时代充满暴力色彩，人们渴望从纯爱中感受到心灵的宁静。这也便是纯爱电影之所以能够在日本电影创作中长盛不衰的最主要的社会基础与心理动因。
　　日本的审美文化倾向于委婉抒情，日本人表达感情也是温和有礼、蓄而不发。岩井俊二的电影便是符合了这样的审美习惯。以《情书》、《四月物语》和《花与爱丽丝》典型地反映了他的这种审美情趣，这类影片均表达了对美好、含蓄情感的追忆，令人回味无穷。回忆本身的朦胧和含蓄美化了影片，加上电影在色彩、构图、打光、音乐、剪辑上的刻意处理，使得影片笼罩在纯爱的氛围之下，温情又美好。在影片的情感表达上，明显地体现了日本传统的抑制情感的表达方法。电影《情书》中博子对未婚夫的一腔深情也只化成了一句面对远山的问候：“你好吗？我很好。”

二

　　岩井俊二的成功离不开他的“绝对化”，他曾说：“我喜欢在一部作品中彻底极端，无论是唯美还是其他。”
　　如果说《情书》、《四月物语》、《花与爱丽丝》给人带来的是纯净、唯美的观影体验的话，那么《燕尾蝶》、《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等电影便代表了另一个极端——残忍、冷酷和黑暗。
　　泡沫经济崩溃后，日本陷入了长期萧条时期。金融危机和自然灾害带来的社会动荡不断强化和持续，使得人心惶惶、道德沦丧。《燕尾蝶》、《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便是反映现实黑暗、揭示社会病态的影片。导演以一种关怀和理解的姿态和主角们站在一起，在镜头的世界里，这群人热爱生活、充满人性。影片也试图以残酷的印象带给观众们内心的震撼，引起人们的反思。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就代表了岩井俊二少年情怀里的阴暗面。欺辱、恐吓、盗窃、援交、强奸、自杀、自慰、谋杀，这些字眼都出现在了一群十三四岁的初中生身上。这部没有具体主线的电影，更像是在缓缓的向观众讲述一个普通初中生的日常生活。舒缓的节奏，精巧的画面，荼蘼的音乐，青翠又茂盛的稻田里，青春在残酷中逐渐灰暗下去。
　　《燕尾蝶》则被影评人直接归类为犯罪电影。故事发生在一个架空的设定中，金钱、妓女、毒品、强奸、谋杀、帮会斗争都发生在这样一个庞杂又绚烂的世界中，电影运用寓言的手法描写了日本都市社会的结构和价值变迁。电影融青春片、黑帮枪战片、音乐片为一体，多条主线并行讲述了一个暴戾至极但最后又恢复平静的故事。
　　当然，无论是清新温暖的，还是残酷黑暗的，岩井俊二的作品始终关注青春和成长。即使是在压抑晦涩的题材中，其中依然不乏少年们阳光明媚的笑容，弥漫着悲剧美感。
　　岩井俊二有这样一段话：“回忆是推动自己现在的一大原动力。一般人以为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两者互无关系。某个时机，回忆起过去的事情，自然会发现一些过去与现在的连带关系，反过来影响了现在的自己。”
　　也许这便是岩井俊二始终放不下少年情怀的原因呢。

三

　　一言以蔽之，岩井俊二的作品里充满了极端化的青春，如果我们从两个相反的概念来理解他的艺术作品，在青春的残酷与美好之外，是纯爱与色情的对垒。
　　在日本大量的纯情艺术作品之外，我们还知道日本有大量的色情电影，就是所谓的AV，几乎成了日本的一大重要产业，而赫然登堂入室到国内各大新闻媒体上的苍井空就是其中的典型人物——“天下谁人不识君”？乃至“苍老师”都成为一个常用语了，大家说起来都会不禁莞尔。甚至，我们的网络或传统媒体上还对著名的AV男优加藤鹰有过长篇报道。
　　AV是英语Adult Video的缩写，即成人电影，日本社会学家江原由美子在《性的商品化》书中称其为“以唤起男性性兴奋为目的而进行的女性裸体影像买卖行为”。
　　日本电影在初创时期一直十分保守。1970年代，“日活”电影公司才开始拍摄以男性观众为主的“浪漫情色片”，俗称“桃色电影”，1980年代初期家用录像机普及，人们开始租赁录像带回家观看这类电影，导致了内容革命。1981 年5月，AV界天字第一号作品、日本录像影像公司的《偷窥奥秘》诞生。同年11月，“日活”推出了女星爱染恭子，其中采用动真格的“本番”拍法，反响如潮。1984年末到1985年初，小路谷秀树起用许多外表清纯的女优拍摄《本番小姐》系列，掀起了第一次美少女浪潮，也由此诞生了所谓AV女优这个专门用词。早期AV多数可以“拟似”出演，也就是可以虚拟动作。但近年来，基本都是“本番”出演。
　　很多了解日本的人还知道日本的男女混浴习俗，本书中也提过到日本超过半数家庭主妇有过出轨经历。事实上，清纯玉女的典型代表人物山口百惠也一度被爆出过婚前裸照，当时舆论一片哗然，要知道，她一直都是日本乃至更多国家人心目中的纯情形象的，婚后甚至息影而专门相夫教子，可谓美丽又贤惠。
　　这是怎么了？日本人是相反的两面集中于每个国民一身，还是不同的日本人体现出这两个特征呢？
　　我们认为，灾害环境、背景和历史会造就这种矛盾性，一方面，环境的恶劣会让人产生绝望的情绪，另外一方面，对于美好安定生活的向往又是人几乎已生俱来的能力，两个方面会各自形成一定的行为，这些行为可以表达在语言、行为上，也可以表达在感情方面。因此，日本人的感情内敛而深沉，甚至可以到不去表达的地步，上面提到的暗恋即是其中之一，其实，当我们去看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时，会发现里面描述的故事（双方都知道对方对自己的感情但是宁愿错过）也正是日本常有的，那就是相爱却不去表达，难得的邂逅机会就随风而逝，徒留烦恼和怀念。但是，即便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日本人也不愿意就此去努力改变它，也许，樱花开落必然会带来的这种无常性对于感情表述也带来了无可逃避的影响吧。是无常使得人甚至不敢倾心相爱？还是压抑自身情感已经形成了习惯，不再认为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值得付出一切？
　　另外一方面，类似AV电影所表露出来的日本人对于“不顾道德束缚而及时行乐”的追逐，从大陆传来的传统道德观在无常的世事与个人的飘零之后起不到真正的约束作用，那就随时满足个人身体的低层次需求吧。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朝是与非。

四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
　　木兰花开山岗上，北国之春天，啊，北国之春已来临
　　城里不知季节变换，不知季节已变换
　　妈妈犹在寄来包裹，送来寒衣御严冬
　　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残雪消融，溪流淙淙，独木桥自横
　　嫩芽初上落叶松，北国之春天，啊，北国之春已来临
　　虽然我们已内心相爱，至今尚未吐真情
　　分别已经五年整，我的姑娘可安宁？
　　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棠棣丛丛，朝雾蒙蒙，水车小屋静
　　传来一阵阵歌声，北国之春天，啊，北国之春已来临
　　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
　　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
　　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何时能回你怀中

　　以上这首歌是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就是《北国之春》，里面表达了亲情、爱情、乡情，几乎一歌涵盖了日本人的所有主要情感类型。
　　对于故乡，充满了怀念、思念，却似乎并没有打算就此回去。
　　对于姑娘，那相知五年的恋人，“至今尚未吐真情”，而似乎不吐也没有关系，尽管吐露真情是件容易的事情——包裹能寄，情书自然可达。
　　对于父子这样的血缘深情，也只是相对啜饮，无言以对。
　　这就是日本人的感情。那纯爱之情在各类艺术作品中刻画的唯美和凄凉，但是那色情之欲也在另外的作品里体现得淋漓尽致。让人看过感觉无所适从，哪个是日本？两个都是日本，两个都有它共同的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