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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与这个社会无缘——抑郁症的日本

已有 11072 次阅读 2017-9-19 13:11 |个人分类:书论|系统分类:海外观察

  大约是受了影视剧的影响,在来日本之前,提到日本人,脑海中便会浮现出,夜晚冷清街角的拉面店里,一排人沉默地吃着眼前热气腾腾的拉面的画面。印象里的日本是一个带着孤独气质的国家,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面前的事情,对周围的事情漠不关心。据日本人自己讲,独自一人是因为不知道对方会怎么想怎么看,所以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笔者来到日本之后,感触最深的便是日本人与人交往中所表现出的疏离感,即使是认识很久的同学、朋友,他们依然会使用敬语对话,行为上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似乎从来不真正的交心,可以说没有人能真正的打开心扉与人沟通。如此一来,很多日本人自然就缺少朋友和知己,从而越来越孤独。据调查统计,日本有大约50万人患有忧郁症,可以说大多是由孤独所致。

  日本学生在高中毕业后就从家里搬了出来,不像中国的大学生大部分都住在学校宿舍里,日本的大学生除了极少数住在宿舍外,其余绝大部分都是一个人在校外租房住。一个人一个房间,生活作息全由自己决定,既不会影响到别人,又获得了相对的自由,但也拉开了自己与他人的距离。在校园里,经常能看到踽踽独行的身影,食堂里都有对着窗户的单人座位。一个人去小酒馆喝酒、一个人去唱卡拉OK好像也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在日本,独自一人是一种常态。

  2010年,日本NHK电视台推出大型纪录片《无缘社会——3.2万人的冲击》,讲述了日本社会上没有配偶、没有子女、不与亲属来往、与社会失去联系的独居群体的生存现状。纪录片中,失业、不婚、高龄化、少子化、城市化等造就了这样一批人:他们没有工作,没有配偶,没有儿女,也没有家乡可回;他们活着,没有人和他们联系;他们死去,不为人知,连收尸者都没有,甚至无法知道他们是谁。“无缘死”,成为对其死亡原因的一种新称呼,他们也因此被称为“无缘死者”。不光是老年人,这种与社会脱离联系的现象也开始在青壮年甚至是青少年群体中出现。节目播出后,一时间引起日本社会各界的巨大反响。

  纪录片制作人曾在论坛上介绍说,日本NHK电视台在1776家日本地方性公共团体中做了逐一调查。仅在2008年这一年,日本统计的“不明身份的遗体”与“家属不愿认领的遗体”已达到3.2万具。这些死者有的是自杀,更多的是体弱多病或因无人照顾而独自一人死在住所里。警方把死者的外貌特征和所持物品刊登在报纸上,依然无人来认领尸体,以至于死者无处安葬。最终只能把这些尸体一同火化,之后安放到无人供奉的“无缘墓地”里去。

  在日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称为“缘”。传统的日本社会是人与人之间存在强烈的互助精神和共同意识的“有缘社会”,传统日本人生活的基础是“血缘”、“地缘”和“社缘”。“血缘”指的是以男女结婚后形成的家族为基础,夫妻间、亲子间(包括养父母与养子女)以及亲属间的关系。“地缘”指的是生活在同一地域的居民间的关系,而“社缘”指同一企业中职员间的关系。之所以会出现“无缘”这样庞大的社会边缘群体,正是和“血缘”、“地缘”、“社缘”的缺失有着密切的联系。

  “家族”是传统日本社会的构成单位,指的是多代同堂的集团性明显的大家族。这样的大家庭可以有效的节约生活成本,子女年轻时在父母的精神和物质庇佑下生活,父母老年后依赖于成年子女的赡养。然而二战后,随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日本经济的高速成长,从大家族里分离出“核家族”的趋势愈发加强。七十年代,婴儿潮的到来使得日本人口剧增,同一代中兄弟姐妹众多的现象非常普遍,伴随着经济成长带来的物质生活独立以及城市化飞速发展引起的人口地域流动,子女成年后离开父母的现象非常普遍。这不仅使以都市为中心的单身家庭急剧增长,同时也使农村地区人口“过疏化”的问题进一步加剧。父母与子女、亲属之间的往来逐渐减少,日本传统家庭中的“血缘”关系逐渐淡化。

  日本传统的社会形态是标准的“农村型社会”,以村落为基本单位。在传统稻作文化的发展下,村落中成员交往密切、互帮互助。同样地,伴随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经济的飞速发展,机械化的发展改变了传统协作式生产方式,复杂的风俗习惯随着生活模式的变化而逐渐简化,加之各种服务性行业的出现,人与人之间互帮互助的行为也慢慢的减少,人们地域之间的流动也较为频繁,逐渐造成了“地缘”缺失的现象。

  相对于人际交往密切的传统乡村和家庭中的“共同体”形态,高度发展的现代城市则与之相反,人际交往关系是“独立的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交往”。然而,从传统村落中进入城市的日本人仍带有强烈的“村落集团主义”思维,这体现在了“会社(企业)”这一城市形态中。在“会社”中,企业实行终身雇佣制,职员的集团意识十分强烈,以“会社”为基础单位的企业竞争发展在日本经济高速发展阶段也起到了非常强大的作用。但是伴随着经济发展速度的放缓,泡沫经济的出现以及终身雇佣制的瓦解,企业开始大量使用海外廉价劳动力以及雇佣制非正式员工。非正式员工的待遇远远低于正式员工,同时又由于其不稳定性,导致了成员“社缘”意识淡漠。

  曾经和日本的朋友讨论过“无缘死”的话题,大家一致认为“不婚化”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当时在座的几位男性朋友基本上并没有不结婚的打算,倒是女性朋友,对于结婚生子似乎都抱有一种消极态度。

  朋友:如果结婚的话就难以避免的要生孩子,但是又不愿意在家里照顾孩子。

  笔者:孩子不是很可爱吗?是因为觉得照顾孩子很麻烦吗?

  朋友:孩子是很可爱,但是照顾孩子真的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现在很多日本女性已经不想在像以前的人一样,在家专职做家庭主妇。很多人都想出去工作,这样的话就没办法兼顾工作和家庭了。

  笔者:那孩子的爷爷奶奶呢?在中国如果父母都在工作的话很多都是爷爷奶奶来帮忙照顾。

  朋友:但是在日本现在大部分的家庭都是一个“核家族”的状态,一个家庭里只有爸爸妈妈孩子,已经不再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了。所以即使生了小孩也只能由自己照顾。

  笔者:那爷爷奶奶也很孤单啊。

  话题进行下去似乎就变得越来越沉重了,一方面子女为追求独立而离开父母,另一方面又因后代抚养而拒绝结婚,好像工作与家庭的平衡被夹挟在“追求独立”又需要“他人帮助”的尴尬位置,这也造成了越来越多人的孤独。在克制文化中成长的日本人遇到困难时,不愿轻易“麻烦”他人,包括最亲的家人。这样一来,在出现心理失衡时,比起向他人倾诉,人们更愿意选择独处,以暂时逃离现实中的种种不如意。同时,在日本文化独特阴性气质的影响下,这种社会问题在由严谨礼节而衍生出的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的掩映下,正呈现出一种惶然无望的悲剧色彩。

  在中国,假设一个人到了适婚年龄而没有结婚的话,这就成了全家族的大问题。尤其逢年过节,七大姑八大姨就会主动张罗着给介绍对象、相亲。80、90后的大部分年轻人对于相亲都持一种抗拒状态,这甚至催生了“租个男/女友回家过年”这一热门话题。笔者曾经和日本的朋友谈起这一现象,在座许多人对此表示非常羡慕。在日本,如果你适婚年龄没有固定交往对象或者没有结婚,没有任何人会干涉你,绝大部分的父母也都不会像中国父母这样“催婚”或“逼婚”,除非你主动提出要求,也不会有人主动来给你介绍“对象”。想要结婚的话,还要参加“婚活”。日本人把找工作、就职成为“就活”,而“婚活”是结婚活动的略称,即为了结婚的最终目的而进行的一系列活动。这一概念出自日本2007年大热的畅销书《“婚活”时代》。婚活的主要任务就是相亲,除去商业化的婚活公司,即婚介,有趣的是日本各地政府也积极的参与到了这些活动中。比如兵库县加西市去年召开婚活讲座,特别邀请夜店男公关传授如何讨好女人;佐贺县佐贺市举办婚活座谈会,请来女讲师教授如何与异性约会时制造好印象,譬如拿筷子等餐桌礼仪。另外,还有要赴约前的课程,包括会话术、发型、化妆等;2013年,大分县宇佐市开始实施支援婚活制度,如果媒人促成一对男女配对的话,可获10万日圆;如果促成宇佐市外的居民配对,且移居宇佐市,每移进一人媒人可再多得5万日圆;滋贺县米原市10月起实施新措施,如果有人办同学会,会给同学会的干事(筹办人)奖金,因为同学会上是促成“班对”的好机会,如果办一场20人以上的同学会,干事可获得3万日圆;日本的自卫队基地也开始举办婚活。即便这样,日本的成婚率还是逐年减少。

  现代日本无疑是一个经济高度发达的社会,然而城市化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人际交往极度萎缩的副作用。在人际联系密切的村落或家族社会中,传统的人际联系方式既束缚了人,也保护了人在集体生活中能够与他们建立联系而不被孤立,如今中国绝大部分的家族便是如此。而城市化与之刚好相反,在城市中,个人被给予高度化的自由发展,甚至任何的个人行为都被视为“隐私”而不受关注,而这也进一步的加剧了社会成员之间的人情淡薄。认识一个出生在大城市、但是现在在北海道的一个小城市念书的大学生,他告诉我说,大城市虽然人多但是人们都在各自奔命,人情疏离,小地方人虽少但却不会让人有孤独的感觉。生活在都市的现代人也许就是“自由”与“孤独”相伴随的矛盾体,享受着独身自由的现代人,不仅给日本社会带来了不婚化、少子化、人口负增长这样的社会问题,也给自己带来麻烦——无人照应和忍受孤独,甚至于一个人在悄无声息中孑然一身地逝去。

  2009年日本娱乐圈出了这样一个大新闻,国民天团SMAP的成员之一草彅刚凌晨在东京一所公园内酒后裸奔并大声叫嚷,警方以公然猥亵为由当场将其逮捕。一个人人皆知、光鲜亮丽的国民偶像,却以这样一种形式宣泄自己的压力与痛苦。在看日本综艺的时候,经常会听到明星称自己一个人在家很无聊很寂寞,或者称他们的朋友屈指可数,这在中国以人脉为基础的娱乐圈里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日本的明星很多便是这样的私生活状态,同一个组合的明星私下几乎没有往来,很多没有去过对方的家里,甚至出道很多年都没有和对方在一起吃过饭。一方面是为了不干涉对方的私生活,另一方面,减少交往也降低了矛盾发生的概率,这样才能够更好的保持团队内的“和”。

  日本人大概是最喜欢把「寂しい」(好寂寞啊)挂在嘴边的人吧,他们不动声色的说着“好寂寞啊”,却在等待别人来帮他们排解这种孤独感。下班后不着急回家,而是和同事们去居酒屋买醉,喝完这一家喝下一家,想方设法地将自己融入集体,再以拼命享受俗世之乐来消解孤独感,直到深夜方才返回自己一个人的公寓里。有的人甚至会去公用电话亭随便拨号码给陌生人,目的只是想要听别人说话,每年日本这样的电话投诉就有上千件。不与自己的朋友交往过深,却又想要排解孤独,这也催生了一些新的行业,比如“朋友出租”、陪吃陪聊的“话食屋”。日本的大街上,出去那些结伴而行的学生们,成年后似乎都是一个人,在如今“老龄化”严重的日本,独自坐在公园消磨时间的老年人的身影更是让人看了感慨万千。

  在灾害频发的国度里,人与人之间需要团结和谐才能共同生活,为了保持这种和谐,却引发了另一种问题,即人与人之间交往不深的疏离感。

  日本泡沫经济鼎盛时期的人们都曾天真地相信“世界是我的所有物”,每天过着嬉笑怒骂的多彩生活。上世纪90年代房地产泡沫破灭后,银行体系遭受打击,而政府没有及时采取紧缩政策。至今,日本经济仍未见振兴。长期看不到经济好转的希望,不仅使日本人的斗志渐渐丧失,生活态度也变得低沉。如今就连夜里结伴去过夜生活的年轻人,也减少了许多。当年那一代生气勃勃的人,如今早已老去。

  纪录片伊始,一位观众向NHK留言:“心里就像生活在一座无人岛上,这就是孤独啊。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的吧。”这让笔者想起了17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堂恩的一首诗:

  谁都不是一座岛屿,自成一体;

  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

  如果海浪冲刷掉一个土块,欧洲就少了一点;

  如果一个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

  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

  不要觉得这些事情和“我”无关,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每个人都有成为“孤岛”的可能。

  就像约翰•堂恩所说:“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他为你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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