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回忆——文化的味道
曾泳春
华侨新村是解放初建成的一个生活小区,当年位于漳州市区正中间,端的是闹中取静。华侨新村里的住户,都是有华侨背景的。故乡的华侨,大多是东南亚一带的,我们称为“番”。番薯、番鸭、番茄、番火(火柴)、番石榴(芭乐)、番姜(辣椒),这些闽南语里的词,都代表了从东南亚一带传入闽南的东西。而“过番”,说的就是飘洋过海到国外了,对闽南人来说,主要是过到东南亚一带的“番”。闽南人嘲笑一个人有点发傻,不懂乡情,也是用“番”来嘲笑的。称你为“番仔”,说明你傻得跟外国人似的。而住在华侨新村的,就是这样有着一些“番仔”背景的华侨。解放初,一些东南亚的华侨回乡捐钱效力,他们的家属就在华侨新村住下并繁衍了下来。
当年,华侨新村的中间是一个人工湖,湖边散落着一幢幢二、三层高的别墅,都掩映在繁茂的树木里:榕树、玉兰树、芒果树、菠萝蜜树、番石榴树……这些亚热带的树种,在故乡80年代灿烂的阳光下,闪着富足的光泽。华侨新村里的每一幢别墅,造型都不相同,但都是有院门封闭起来的,这些二、三层的建筑都有着宽阔的露台,且都有着花岗石的结构。每家的院子里除了有树,大都有一丛竹子,竹下设一石桌石椅,旁边有个大水缸,缸里养着金鱼,肥硕红艳得似乎成了鱼精。傍晚,围着石桌泡一壶茶,坐在石椅上观赏这一缸鱼,有时两三竹叶会飘落在缸里的水面上,引得鱼儿们欢快地跃出水面。阳光透过树木和竹丛,在地上、石桌上和水缸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听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流年就这么凝固了,人生定格在如此缓慢、惬意的光影里。时光锁住了葱茏,却曳动了一季冷月清秋。人们以为时光就是这般慢慢流淌的,从古到今,人们一直延续着这些古老的文化:竹、茶、石、月,还有药……
我对华侨新村的记忆,一是因为小学时,有个叫王茵的女同学住在这里的一幢别墅里,我和她是好朋友,经常到她家玩。在小学到初中的辰光里,我住在外婆家——修文西路上坂巷。从修文西路穿过青年路,就到了华侨新村,我们的年少时光,就挥霍在从我家荡到你家、再从你家荡到我家的路途中,古城这些古老的街道上,洒满了我们快乐的笑声。外婆家是一个三进的老房子,有将近两百年了,从天井到厨房是古色古香的菱形门,屋子里有天窗,上到二楼的披台,能看到四周邻居家铺着瓦片的屋顶。王茵到我家时,我们就经常伏在披台的矮墙上,看四周的瓦片屋顶,静悄悄的午后,谁家开了喇叭,有芗剧的呀呀声传出来:薛平贵与苦守寒窑18年的王宝钏终于相见,正在咿咿呀呀地诉说思念和艰辛。而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听得乐不可支。看完屋顶,芗剧听烦了,我们两个女孩子就手拉着手跑到华侨新村王茵家了。相比于外婆家的老房子,王茵家的别墅实在是惬意多了。且不说院子里的果树和鱼缸,房子里也比幽暗的老房子敞亮得多。王茵把她的宝贝拿出来给我玩,都是一些“番”物。我在这里第一次吃到了压缩饼干,她有一个哥哥,参加了与越南的那次战争,这些压缩饼干是从军队里拿回来的,给他的妹妹吃。王茵家人很少,记忆中就总是我们两个小姑娘,在这样硕大阴凉的别墅里,渡过了我们许多的童年时光。
我对华侨新村的另一个记忆,是我的七叔公(外公的堂弟),住在华侨新村后面的一条巷子里。我每次去他家,都要穿过华侨新村。七叔公是一名中医,当年他已经在家里开诊所,人们都寻到他家去看病,而七叔公一直看病看到两年前以90岁高龄去世的前一个月。我在青春年少时经常去七叔公家,是因为七婶婆也是一名中医,七叔公主看妇科,而七婶婆主看儿科。所以我年少时生病就去让七婶婆看儿科,而少女期则去让七叔公调理妇科。七叔公家前后各有一个天井,前面的天井有一个小小的假山,真正太湖石假山,当然也有一丛竹子。但他家没有鱼缸,因为不大的天井里经常晒着一些中药材,而后面的天井主要就用来晒中药材了。一进七叔公家,就闻到一股好闻的中药味儿——我是喜欢中药味儿的,古城的人大都喜欢,因为古城从古至今都喜食药膳。古城的药膳,最有名的是姜母鸭、当归牛肉、四神汤(莲子、芡实、茯苓、淮山,炖肉汤)、四物汤(党参、熟地、黄芪、当归炖肉汤)。肉汤通常是鸭汤,番鸭最好。孩子舌苔重、不太消化的时候吃四神汤,很快就开胃了;而四物汤是女人调理身体的药膳,我现在依然经常炖四物汤喝,加入熟地,汤有了一种厚重的颜色,当归温暖的味道飘散出来,这是文化,渊源深厚的文化,挥之不去的中国药文化。
我从小到大,一直是七叔公帮我看病、调理,没有看过别的中医。我读大学以后,每次放假回家,都会去七叔公那里开一些调理的中药吃。七叔公带着圆圆的眼镜,看到我进去,慈祥地端详着我的脸色说:高材生回来了,脸色黄,在上海没吃到好东西吧,让你妈妈给你补一补。于是搭脉、看舌苔、看眼睛,然后他就会说我虚,于是开药方。七叔公开药方,并不是一挥而就的,他会踌躇、修改,修改写在每味药后面的用量,还会在每个药方后面谨慎地写上:一碗煎8分,渣一碗煎7分,而且并不是每次都相同的,有时是:一碗二煎8分。即使是两次看相同的病,比如感冒、肠胃不适,七叔公每次开的药方也是不同的,至少药量不同。真正的中医是谨慎的,所有的想法都在他们的脑子里,为什么需要酌情增减、添加或删减一味药会产生什么结果,他们都会仔细斟酌。七叔公还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以在不同的地方,因为地气不同,中医开药方也是会有不同的。我不认为这些只是经验,这里面有理论,但这些理论,似乎又只能意会而难以言表,这就是中医药的神秘,也是现代人习惯了科学的逻辑、精准之后,难以接受中医的原因。七叔公是个真正的中医,我不知道现在的中医,到底掌握了多少真正的精髓,抑或只剩了一些糟粕,却让博大精深的中医药蒙冤。
古城现在也和全国其他任何城市一样,变成毫无特色、充斥着商品房的粗俗场所。中国人在追求现代化的进程中,乐此不疲地对文化进行破坏和摧残。古城的牌楼、铺着青石板的街道、幽深巷子里的老房子,逐渐消失。而相比于罗马人,他们至今还在维护他们古老的城市,罗马城里的每一处废墟,罗马人都在不停地修补,让它们矗立在城市的中央。去年回乡,我在密密麻麻的商品房中穿梭,终于找到了华侨新村。让我欣慰的是,那些别墅和树木依然存在,但已没有了当年锁住流年的韵味。七叔公已经作古,他们在巷子里的房子在好多年前就已经拆除了,那些中药味儿,飘散在现代化忙乱、浮躁的空气中,同时消失的,是那些厚重的文化的味道。
贴上一首my favorite,杨庆煌,《会有那么一天》。今天我们没有遥远的承诺,可是你我都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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