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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小说形成于先秦时期——重新估价中国古代文明系列之一

已有 3583 次阅读 2014-3-2 21:25 |系统分类:科研笔记

 

“小说”一名,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指出系出于《庄子·外物篇》“饰小说以干县令”句。相关段落如下: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鹜﹞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

 

一般认为,“饰小说以干县令”句中的“县令”训为“高名”(马叙伦已指出过,这里的“县”当训为“郡县”之“)。句中的“小说”一语与今天所说的“小说”无干。我们发现,《庄子•天运》篇中的相关语句与之可资比较: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

 

上引文中“以奸者七十二君”中的“奸”字即“干县令”的“干”字,顾炎武对其作过专门辨析。他在《日知录》中说:

《左氏》僖公七年《传》曰:君以礼与信属诸侯,而以姦终之。曰:子父不奸之谓礼。一传之中,二字各出而义不同。《释名》:姦,奸也,言奸正法也。以奸释姦,其为两字审矣。

 

《天运》篇“以奸者七十二君”中的“奸”读为“干”,与《外物》篇中“饰小说以干县令”中“干”字的用法相同,皆表示“干谒”之意。

为了更加直观地比较“饰小说以干县令”与孔子“以奸者七十二君”,谨将二者的关系列表如下:

 

 

主体

媒介

行为

对象

目的

出处

辁才讽说之徒

小说

干(干谒)

县令

大达

《庄子·外物》

孔子

六艺

奸(干谒)

国君

明道

《庄子·天运》

 

 

“六艺”与“小说”分属《六艺略》与《诸子略》。《六艺略》包括儒家经典《诗》、《书》、《礼》、《乐》、《易》、《春秋》、《论语》、《孝经》附有《小学》共九种。《诸子略》作为“六经之支与流裔”,居《六艺略》后为第二大类别,所列为十家,“小说家”即为其中之一。班固认为“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汉书•艺文志》将“六艺”与“小说”分置不同的类目,高下悬殊。

据上述分析可知,“饰小说以干县令”,当解为“修饰小说来干谒县令”。孔子“以奸者七十二君”与“饰小说以干县令”,皆通过某种手段干谒当道者。孔子以“六艺”大道干谒君王以图复兴周礼,而“辁才讽说之徒”则是以“小说”这种小道来干谒作为地方长官的县令,企图求取个人的“发达”,所以《外物》篇云“其于大达亦远矣”。《荀子•正名》说:“故知者论道而已矣,小家珍说之所愿皆衰矣。”“知者论道”与“小家珍说”的对比意味颇似孔子“以奸者七十二君”与“辁才讽说之徒”“饰小说以干县令”二者之间的关系。

《汉书·艺文志》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与之相比,《庄子》中的“小说”更接近今天所言文体意义上的“小说”。

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论及魏晋六朝小说的相关问题时说:

“六朝时之志怪与志人底文章,都很简短,而且当作记事实;及到唐时,则为有意识的作小说,这在小说史上可算是一大进步。而且文章很长,并能描写得曲折,和前之简古的文体,大不相同了,这在文体上也算是一大进步。”

鲁迅认为六朝时期尚处于不自觉地、无意识地作小说的阶段,遑论先秦两汉。从我们今天所掌握的史料来看,鲁迅的上述论断并不符合中国小说发展的实际情况。

从材料的发现来说,清华简中的《赤鹄之集汤之屋》,一篇故事情节曲折复杂,不让六朝小说。从长度来说,与唐人小说的较短的篇什相仿佛。

而《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中的《妄稽》一篇,近3000字。整理者指出,它“记录了一个士人家庭内部因妻妾矛盾而引发的故事,情节曲折,语言生动,应是目前所知时代最早、篇幅最长的古小说”1。这篇小说中出场的人物,“除了妄稽、周春、虞士,还有乡党、姑舅、少母、吏,有的在外围起着场景烘托的作用,有的则深度参与故事情节的发展,各种人物之间的关系复杂”。“以我们今天‘小说’的概念范畴来看,说《妄稽》是一篇目前所知时代最早、篇幅最长的‘古小说’,可以说它当之无愧”1。有关《妄稽》的篇名,陈伟武认为:“‘妄’有虚无的意思,‘妄稽’也许就是‘无稽’,就是子虚乌有的意思,跟这篇文献属于小说的性质有关。”何晋据此指出,篇中的“虞士”也可解为“无事”,仅从作品中人物命名方式来看,《妄稽》篇具备小说的虚构叙事意味。从长度来说,《妄稽》与唐人小说中的长篇相类。

由以上可知,从名与实两个方面来说。中国在先秦两汉时期已产生了过去认为在唐代才有的小说。凡此,启发我们对中国早期小说史乃至整个中国古代文化史作出新的认识。

(说明:《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妄稽》全文尚未公布,《赤鹄之集汤之屋》中的“鹄”字原文的写法系“左鸟右咎”)

 

附:《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赤鹄之集汤之屋》整理者公布的释文:

 

曰:古有赤鹄,集于汤之屋,汤射之获之,乃命小臣曰:“旨羹之,我其享之。”汤往□。小臣既羹之,汤后妻纴巟谓小臣曰:“尝我于尔羹。”小臣弗敢尝,曰:“后其[]我。”纴巟谓小臣曰:“尔不我尝,吾不亦杀尔?”小臣自堂下授纴巟羹。纴巟受小臣而尝之,乃昭然,四荒之外,无不见也;小臣受其余而尝之,亦昭然,四海之外,无不见也。汤返廷,小臣馈。汤怒曰:“孰调吾羹?”小臣惧,乃逃于夏。汤乃□(咒?)之,小臣乃昧而寝于路,视而不能言。众乌将食之。巫乌曰:“是小臣也,不可食也。夏后有疾,将抚楚,于食其祭。”众乌乃讯巫乌曰:“夏后之疾如何?”巫乌乃言曰:“帝命二黄蛇与二白兔居后之寝室之栋,其下舍后疾,是使后疾疾而不知人。帝命后土为二陵屯,共居后之床下,其上刺后之体,是使后之身疴,不可及于席。”众乌乃往。巫乌乃歝小臣之喉胃,小臣乃起而行,至于夏后。夏后曰:“尔惟谁?”小臣曰:“我天巫。”夏后乃讯小臣曰:“如尔天巫,而知朕疾?”小臣曰:“我知之。”夏后曰:“朕疾如何?”小臣曰:“帝命二黄蛇与二白兔,居后之寝室之栋,其下舍后疾,是使后棼棼眩眩而不知人。帝命后土为二陵屯,共居后之床下,其上刺后之身,是使后昏乱甘心。后如撤屋,杀黄蛇与白兔,发地斩陵,后之疾其瘳。”夏后乃从小臣之言,撤屋,杀二黄蛇与一白兔,乃发地,有二陵屯,乃斩之。其一白兔不得,是始为陴当诸屋,以御白兔。(用通行字体)

 

这篇文献译为白话内容如下:

 

话说从前有一只赤鹄栖落在成汤的屋顶上,成汤将它射获,于是命令小臣说:“做成美味的羹,我要享用它。”成汤去了某地。小臣做好羹后,成汤的妻子纴巟对小臣说:“给我尝你的羹。”小臣不敢让她尝,说:“王会杀了我的。”纴巟对小臣说:“你不给我尝,我不也会杀掉你吗?”小臣从堂下把羹递给了纴巟。纴巟接过小臣手里的羹,尝后,眼睛十分明亮,四荒之外,没有什么是看不见的。小臣接过剩下的羹,尝后,眼睛也很明亮,四海之外,没有什么是看不见的。成汤回到宫中,小臣将羹进献。成汤生气地说:“谁动了我的羹?”小臣害怕了,逃往夏。成汤于是施咒语,小臣就迷倒在路上,能看东西,却说不出话来。一群乌鸦想要吃掉小臣。巫乌说:“这是小臣,不能吃。夏王患有疾病,(小臣可以)抚慰他的痛苦。去吃他的祭品吧。”众乌问巫乌说:“夏王的疾病怎么样?”巫乌说:“帝命令两条黄蛇和两只白兔藏在夏王寝室的脊檩处,其气向下使得夏王患病,昏乱得认不清身边的人。帝命后土生出两道陵阜,位于夏王的床下,其气向上冲入夏王的体内,这样,使得夏王身体剧痛,不敢碰触到席子。”众乌于是就去往那里。巫乌疏通了小臣的喉胃,小臣就起身赶路,到了夏王那里。夏王说:“你是谁?”小臣说:“我是天巫。”夏王问小臣说:“如果你是天巫,那么你知道我的病吗?”小臣说:“我知道。”夏王说:“我患的是什么病?”小臣说:“帝命令两条黄蛇与两只白兔藏在您的寝室的脊檩处,其气向下使得您患病,这样,使您头脑昏乱,认不清身边的人。帝命后土生出两道陵阜,位于您的床下,其气向上冲入您的体内,这样,使得您昏乱迷惑、痛苦不堪。您如果拆除屋顶,杀掉黄蛇与白兔,挖开地面铲平陵阜,您的病痛就会痊愈。”夏王听从小臣的话,拆除屋顶,杀掉两条黄蛇与一只白兔,然后挖开地面,有两道陵阜,就铲平了它们。其中有一只白兔没有捉到,由此开始筑小墙遮挡屋子,来防御白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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