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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提到过,中国大陆不允许国外高校直接在境内建立分校,国外高校想要进入中国必须采取合作的方式建立中外合作高校(见博文《简单盘点国内的中外合作大学》http://blog.sciencenet.cn/blog-522469-888603.html)。既然是中外合作高校,自然就有两个合作方:中方和外方。理论上,中外合作高校同时受中外两边的管辖;但实际上,学校的日常运行其实是外方全权管理的;中方合作伙伴只起到具有天朝特色的“挂名”作用。
中外合作高校内部的日常事务完全按西方制度进行,主要受国外高校监管,基本看不到国内教育主管部门的影子。也曾经听老外抱怨过,说我国教育部除了发毕业证书之外不做任何事情,完全不负责任。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也深以为然,以为教育部不过是个甩手掌柜,什么也不做;不过,后来一个事件改变了我的看法。那天偶然看见省教育厅的公文,说要开始审查高校新设专业的运行情况,公文里还特意指出中外合作高校的新设专业不在审查范围之内。这额外的一条规定,其实免除了中外合作高校的不少准备工作。我当时就意识到,省教育厅放手中外合作高校的管理其实是一片好心。可以想象的,管理部门根本不在乎多考核两个中外合作学校的运行情况。之所以对中外合作高校放手,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相信西方高校对自身的羽毛足够爱惜。由于中外合作高校不必费心在公立高校的框架内行事,办学的自主性就高了很多,也就可以做一些普通公立高校根本不敢做的事情(见博文《学校对学生是不是狠了点》http://blog.sciencenet.cn/blog-522469-1001598.html)。从这个角度说,教育部对中外合作高校的放手其实是一种保护和优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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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政府主导一切的大前提下,民间或者国外机构想要独立的办好教育是不可能的。可以预料的,在我国,所有的教育机构必须有效的对接政府体制才能很好的生存——中外合作高校当然也不例外。但是,由于中外合作高校的办学思路、考核模式和管理体制都与公立高校差异巨大,中外合作高校对接公立教育体制其实并不容易。这里举一个例子,说说西交利物浦大学生物系申请“江苏省重点学科”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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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学校通知我们系主任,说我们系可以申请“江苏省重点学科”了。系主任(一个英国人)叫上系里的几个相关老师与学校学科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开会,第一个问题就是:“申请这个东西对我们有什么好处?”——英国老头根本不知道“江苏省重点学科”是什么东西。学科办的工作人员稍作解释,说:“如果能拿到头衔也许有经济上的资助,而且肯定对我们下一步申请国内硕士授予权有帮助。(西交利物浦大学只能依托英国利物浦大学授予英国利物浦大学的硕士和博士学位,尚没有国内的研究生授予权。申请中国的硕士和博士授予权一直是学校的既定方针。)”。显然的,系主任对这两条还是比较满意,于是决定申请。而且由我挑头。
然后拿到申请表。中国特色的申请表,大家肯定都见过,我就不细说了。总之是汤汤水水的一大堆的内容,甚至包括每天都在变的代表性论文的引用数。到了最后,有一栏是预期的成果。预期成果显然是重中之重,我就不敢随便填了——填低了恐拿不到这个头衔,可填高了完成不了就得有大麻烦。而且很关键的,这一栏肯定需要数字化(发几篇论文拿几万的基金),而我们学校又最不擅长数字化。之前提到过,我们学校没有绩效考核,所有的老师都处于一种放羊的状态,科技成果产出很少(见博文《忍不忍心见又一位青年才俊沉沦》http://blog.sciencenet.cn/home.php?mod=space&uid=522469&do=blog&id=1052788)。在这种现状下,如果强行在申请表中列出比较高的预期成果(比如每位老师每年发表2篇文章10万基金)就必须同时改变学校的科研考核办法,逼着老师们去发文章灌水凑数;而如果非要保持学校的本色,那么就只能列出极低的科研预期产出,无疑对申请极为不利。
我和系主任沟通了一下这个情况。系主任非常明确的表示,"我们绝不扭曲自己去适应国内数数的体制”。“我们必须保持自己的特色。”“他们应该意识到我们不一样。”不得不说,系主任很坚决的态度对我有所触动,一个结论是“我们应该保持自我”,另外一个结论是“手里有钱,说话就是硬气”(西浦靠本科生的学费活着;本科生来西浦是为了英国利物浦大学的学位和全英文的教学,跟教育厅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西浦目前招生不困难,根本不需要买省教委的帐,自然也没有必要为了省教委的名头改变自己。)。
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之下,申请表中的预期成果实质上非常低,出现了一些比较搞笑的条目,比如:“全球招聘2名新教员”,“2名教师成为领域专业杂志的编委成员”。
校学科办的工作人员把申请表发给领域内几个专家提意见,提回来的意见清一色的是“预期成果标准过低,不够细化”。我当然知道这些专家想要的其实只不过是几个数字(多少篇文章,多少影响因子,多少万的基金),但坦率的说,这些数字并不是学校所追求的,给了等于自爆短板,索性不提了。
抱着“不中拉到”的心态提交了最终的申请,预期成果实质上少的可怜。几个相关人对申请结果进行了展望。大家的观点比较一致: "希望评委意识到我们与别的学校不一样"。如果评委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我们拿不到这个头衔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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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个月,拿到通知,说重点学科的申请中了。皆大欢喜。保持自我不随波逐流的同时还拿到头衔,可喜可贺。(注:重点学科一共分三个层次,有博士点的第一层次;有硕士点申请第二层次,只有本科学位的授予第三层次。西交利物浦大学只有英国博士授予权,没有国内学位授予权,所以只能申请第三层次的“江苏省重点建设学科”,与没有硕士点的高校竞争。以西浦的实力来看,拿下这个招牌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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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步是填写《任务书》和召开专家评审会。《任务书》我基本全盘照抄《申请表》,所以是一蹴而就。然后到南京开专家评审会。
评审会之前我打了几个小时的腹稿,想和专家们介绍一下西交利物浦大学的基本情况,然后引出西浦的逻辑。哪知专家们根本不给我开口的机会,上来就对申请表一顿猛批。我当时就懵了,辩解的时候把之前的填写思路交了底——“保持自我,决不数数,不中拉倒。”,当我说出“不中拉到”的时候,自己也有点后悔,觉得这么说实在太不给省教育厅和在场专家的面子了。但话已出口,后悔也没用了。
但也许是我这句“不中拉到”有点出奇不意,后面的评审意见开始有了大的转向。特别是一个国内长江学者级别的专家积极的评论了西浦的教学科研体制,并且将我们系省重点学科建设的目标简单的归纳为“保持西浦的特色”,建议删除掉之前琐屑凌乱的各个条目。可以看的出,这个专家的意见实际上与我们系主任的观点完全一致。看到有人能够(部分)认同西浦的价值观,我心理感到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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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完专家评审会,再下一步是《任务书》的修改。一个明显的问题是修改的策略,因为评审专家的意见其实并不一致:
1. 多数专家趋于保守。希望对预期科研成果进一步细化、量化。(明确未来发多少论文、多少点、拿多少基金)
2. 前面提到那位大专家则认可西浦的价值观。建议将我们系省重点学科建设的目标简单的归纳为“保持西浦的特色”,建议删除掉之前琐屑凌乱的各个条目,不需要量化,不需要细化。
很有趣,《任务书》的好坏再一次取决于由谁评审。如果遇到只会数数的小专家,那么方案1无疑是合理的;如果遇到真正的行家来评审,其实方案2更能清晰的体现西浦的优势。系里一位老同志强烈的倾向于方案2。我问了问学科办的工作人员,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学科办主任倾向于不改变预期目标。实际上,我的修改方案是根据大专家的指导思想继续明确西浦的特色、但保持《任务书》中的预期目标与《申请书》一致。修改后提交了《任务书》。
几个月后,偶然遇到了学科办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我们系重点建设学科的《任务书》获得了通过,而计算机系的《任务书》则经历了又一轮修改——因为”他们修改了《任务书》的预期目标,与《申请书》中的不一致。“
又过了一段时间,收到了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子,上书“江苏省重点建设学科”。
又过了一段时间,学校建议我们系申请省级的教育奖。系主任问我是不是愿意牵头,被我婉拒了。英国系主任也就主动放弃了这个省级教育奖的申请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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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感想:
1. 无欲则刚:西交利物浦大学能够对“省重点学科”抱着“不中拉到”的态度,对“省教育奖”来个直接放弃,根本原因是这个学校不靠省教育厅过活。据传说,虽然水平不怎么样,但西交利物浦大学的老师出去谈项目的时候都牛B哄哄的。西浦科研成果与收入不挂钩。西浦的老师拿了项目也不多发钱,既然不多拿钱,大家自然也不会为了拿项目而装孙子。
2. 专家分为两类。大多数专家(不妨称之为“砖家”)喜欢在条条框框里打转(希望预期目标的细化、量化),少数出类拔萃的专家则能够跳出条条框框,看到精神和本色,比如“希望西浦能够保持自己的特色”。(没有必要过度解读“希望西浦能够保持自己的特色”这句话。这句话并不是说西浦做的比别的高校好,它只是承认西浦作为一个教育改革试点是值得进一步观察的。)
3. 作为申请者必须了解自己面对的评审专家是谁。比如修改《任务书》的时候,我料定《任务书》的审核必然是(在条条框框打转的)砖家,所以坚持保持《任务书》的预期目标与原《申请书》一致。然后,就比计算机系省了一轮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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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拿不准的是,我们是否应该继续保持“本色”。虽然这次能够在保持自身特色的前提下拿到“重点建设学科”的牌子,但以后就不一定那么幸运了。
难道每次评审的时候都期待专家们能意识到“我们与别的学校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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