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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有很多关于量化考核的博文,一个有争议的问题。我曾经在2008年写过《终身教授的评定过程》,《如何招聘教授、研究员?》和《通往终身教授的长路》三篇博文,讲有关“考核”的点点滴滴。现在再说一点对已在岗的、做基础研究的科研人员的“考核”,自己的经历,给相关讨论提供点参考看法。
西方国家的大学、研究机构多半是有年度考评制度的,尽管各家有自己的不同点。不同类型的机构要求不一样,很自然。哈佛的教授和一个社区学院的教授,如果对他们的要求和期待都一样,那就不会有哈佛的存在。我讲的东西,是我这儿的情况。我们每个研究人员每年都要写年终报告(annual report),但有几种例外:评审终身教授(通常是五年一评)、副研升正研(通常是五年一评)以及正研每隔七年一次的post-tenure评估。这些人当年的评审更为系统,不用再写年终报告,否则就是重复和浪费时间了。年终报告主要是三方面的内容:科研,单位内的服务,以及专业圈子里的活动。三个方面根据不同标准单独评审,最后合起来有一个年度的综合评审。我简单讲一下对科研的评定,这个是最重要、比较难的评定,也是这里的读者比较关心的事。
所有的评审问题,首先是谁来评审。科研人员表现的评定,绝不能来自行政领导,而是要由科研人员自己来评。这不仅是懂行与不懂行的差别(有些领导也是内行),而是理论上看,两个群体所追求的目标完全不同。科研人员追求解决科研中的问题,无论是兴趣性的还是技术性的;对他们来说,人生最大的乐趣,是这个追求的过程。而领导们追求的目标是科研结果,最大的乐趣是在我的领导下,我们单位做出了什么业绩可以上报、可以评奖,可以体现领导有方。而上级对领导的评判,是根据领导的业绩,而不是根据科研人员的兴趣。科研人员的追求、领导的追求都没有错,自己干该干的事。但如果研究人员的评估委员会中有行政领导,或者评估标准是领导制定,领导的目标替代了科研人员的目标,不出现矛盾就不正常了。
我们的评审委员会都是由研究人员组成,每个系有自己的一个代表,通常有七个人,每年轮换。从七个人中,由全体科研人员投票,选出一位做主席。对科研的评定,主要涉及发表的文章和申请的基金,这大概在什么地方都差不多。我们的评审没有点数的量化指标,因为每个研究都不一样,很难打分,需要具体评估。但我们有类似优、次优、满意、边缘、失败五个级别的、偏定性而不是定量的评定等级。假如一个人一年没有发表文章,另外一个人发表了三篇文章,我们会认为本年度后者做得更好。所以,数量是个简单的参考指标。但我们也会看前者为什么没有发表文章的理由。比如人家在做一个规模很大的课题,或者需要耗时间的研究,尽管活干得很辛苦,但不可能短时间内出结果,这个我们应该理解。这种情况,我们很难说有多好,但至少不会简单地给一个“失败”,最可能是给出“满意”的评审,因为他们已经在努力做了,尽管还没有发表的结果。如果两个人同样有三篇文章发表,我们会看这些文章所具有的意义、工作量、什么刊物上发表的,是第一作者、通讯作者还是合作作者,等等。无论作者排名,所有的贡献都算,但权重会不同。同样,如果一个人发表了一篇文章,而另外一个人发表了三篇文章,我们会看那些文章的“含金量”。有些文章的工作量是很大的,需要得到认可,能发出一篇就不容易。否则,只认数量的评审,会鼓励人们去做短、平、快的活,对于真心想做科研的人,这是件很没有意思的事。数量是个指标,但不是一个硬指标。对于不同文章的权重,需要依靠科研人员专业性的判断,而不是数文章的篇数。有些文章之间的差别很明显,比较容易判断;有些不是那么容易判断,也没有必要那么精细地去区分,因为五个级别的划分,本来就是粗线条的,如果有心,做到基本的合理和公平,并不是那么难。
对于科研中基金申请的判断,我们会看你申请到了什么,也会看你去申请了没有。因为竞争激烈,写一个基金申请书必须要很认真,是相当费功夫的事,很多时候,写一个基金申请书,会比写科研文章还难,难很多。但是否能拿到,谁也没有把握。因此,即使没有拿到,对做出的努力,还是需要肯定,不能仅看拿到多少钱才算数。但对还没有拿到tenure的人来说,如果一直拿不到基金,是一个危险信号。它可能反映出你的研究做得不够好,或者是你提出的研究方向有问题,等等。这会给tenure的获得带来负面影响,因为没有哪个机构愿意永久留下一个研究上看不到希望的人。
拿到经费,固然是做研究的前提,把外部经费的获取计算到科研成果中,可以理解。但我觉得中国体制和西方体制有差别,不能同等来看。比如说,很多西方科研机构和大学是私立的,尽管“老板”通常是以董事会来体现,但研究人员的薪酬,来自于私人性质的“老板”。当研究人员拿到外部经费后,其中很大的一笔钱,有的大于50%,是机构拿走的抽头(overhead)。无论机构怎么用这笔钱,其性质就是研究人员自己从外部挣钱养活自己、或者至少部分地养活自己,甚至养活了其他人。但在中国,有固定岗位编制的研究人员,工资是国家发的,是所有纳税人的钱。现在有些靠课题经费拿工资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活在“老板”的钱下,甚至老板自己的一部分收入,也来自于外部经费。这些说起来就复杂了,但基本点是:不同所有制下,对经费获得的评估,应该不一样才合道理。基本的评审底线,应该是你去努力争取了没有,而不是你拿到了多少。
我们的年度评审,最后会形成一个委员会报告。对每个人的表现有个基本的概述,除了划定优(通常是诺贝尔奖级的研究)到失败(通常是实在提不起来)的评审线,还会有评语:好在什么地方,差在什么地方,需要在什么地方改进,等等。这个报告最后交给相关“领导”,他们以此为据,在工作表现-工资的既定政策下,决定本年度每个人升工资的幅度(如果当年有钱这样做的话)。同时会把这个报告和升工资的决定,以保密的形式发给每个当事人。如果当事人有异议,可以提出复议。但这个过程的一个基本点,是研究人员表现的好坏,全程由科研人员来评定,和行政领导完全无关。
在我知道的情况中,中国很多大学和研究机构,科研人员的评估多半也是由专业人员来进行的。形式各异,但多少有些类似西方体制。但评估的过程和内容,可能有不小的差别。西方的体制中,拿到终身位置后的一些研究人员,通常是年龄偏大的一群,经常也不怎么干活,体制拿他们也没有太多的办法。对这些人能够做的,就是通过年度报告的结果,通常是评估比较低,不给他们涨工资。在通货膨胀的自然经济变化下,不涨工资意味着减薪,尽管这个影响不是那么的大,但至少不是一种鼓励。此外,机构会劝退这样不干活的人,提供一个不错的退休计划,让你基本满意地离开。对于一个研究机构来说,空出一个位置来招收能干活、也愿意干活的人,对保持这个机构的活力和名声至关重要。
在中国体制中,编制内的研究员,本来就是终身制,占着位置不干活的人,不知这个网上有没有人见过。我见过一些,领导也好,各种委员会也好,拿他们没有什么办法,因为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用。令人不解的是,一些年纪大点的研究员,常年没有什么研究结果,但委员会无记名投票时,每年的结果不是给优就是给良,这在西方体制中不容易出现。尽管是专业人员组成的委员会,智商也不容置疑,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呢?可能的原因,一是投票者本人活干得也不怎么样,我投票选你优,等评我时,肯定也不会是良或更差,因为有比我还差的优-您在下面垫着;二是大家对老人(不是老年人)的一种人性关怀,不忍心说这么差的他居然是差,还是评他优比较好吧。人心都是肉做的,这可以理解。难理解的是,同样一帮菩萨心肠的人,在对年轻人投票时,谁这一年少一点SCI颜色,显微镜下看得一清二楚,心肠出奇地硬,完全不管某个研究的类型、难度和风险,刀刀见血,去你妈的南无阿弥陀佛。这体现了不同的标准,或者是纸上写有标准,但心里没有标准或者滥用标准。
我不认为对科研人员适当的评审是个问题。但在既有的评判体系中,最大的弊病,在于两个方面:一是以管理层的目标对科研人员的研究做定量要求,二是科研人员用不同标准、没有标准来评判其他科研人员的思维和做法。合理的评审既取决于体制,也取决于个人;而最关键的个人的因素,来自于科研文化和风气带来的客观评审与否,让人在评判别人的科研好坏高低时,能把平时养成的价值观使用在具体的评判案例上。形式上的东西容易做和改,但运作这些形式的人,要改变起来难度就大多了。我的基本认识是,在现代的科学体系中,对科研人员的评估是需要的。它的目的,是要增强而不是约束科学研究的自由度和活力;是要鼓励踏实的研究而不是灌水,否则就是有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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