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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是我唯一的天堂

已有 14109 次阅读 2007-11-22 11:50 |个人分类:野外记录|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煮方便面, 戈壁滩, 紧箍咒, 压力锅, 西藏

   整理野外笔记,翻到去西藏的一些记录,写下来糊在这里。西藏对我来说,就像现世的罪人渴望去天堂一样。如果没有去一趟,我这干地质的这一辈子,基本上是白活了。幸运的是,我去了。我在这里对所有为我去西藏付出了努力的人脱帽鞠躬,我会感激你们一辈子。
   我们野外工作的一个地方,是藏南一个大约近五千公尺海拔的区域,离公路很远,帐篷就扎在一个藏民的村庄边上。高原缺氧,我被念了紧箍咒般的一圈头疼。在戈壁滩上,能跟得上我走路的人不多,但这里所有的人都慢慢吞吞地不敢随便乱动,怕万一有什么不测,耽搁了工作,我们上西藏的钱就都白花了。所以不要乱动,也是省钱的一种。
   晚饭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我们用喷灯一样的汽油炉子和压力锅煮方便面,水是沟里的溶雪。用糖块跟地里的农妇换来的豆苗,让我们的面条里多了些绿色,饿了什么都好吃。吃饭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大家都穿上了羽绒服,点起了篝火,那是七月底的黄昏。司机老李四川人,红鼻头,会几句藏语,是个人物。他的故事我就不多说了,说多了大家晚上睡不着觉。饭后他从村里老乡家用水壶提了壶青稞酒回来,说是花了五块钱。青稞酒是刚酿出来的,上面还漂着青稞粒,新鲜且一定不假。我们把喝空的康师傅矿泉水瓶一刀截成两段做酒杯,我比较喜欢用那上半截,但要当心下面的盖需拧紧,否则漏了什么都可惜。青稞酒度数不高,跟啤酒差不多?没有计算过。我是头一回喝青稞酒,酸酸的,蛮好,可以多喝。喝着太阳就下了山,谈兴也起来了。站在世界屋脊那么高的地方,谈啥事不行?我们就天南海北乱谈。不过有女士在,大家都是一副很文明、有教养的样子,和在城里的表现差不多。说话低声细语,可能是因为缺氧,可能是空谷的安静,也可能是天太低星星太近。
   天黑尽的时候,各人都钻进了自己的帐篷,去做自己的梦。地势不平,睡觉时有往下溜的感觉。每天半夜总会打雷下雨,雷就在脚跟下走,蛮有震憾力的。我被震醒后有点害怕,心想要是那么厉害的雷砸到我们身上,我们都会变成什么东西?冷得不行,赶紧把衣服裤子袜子都穿上,结果在睡袋里更是睡不着了,张口喘气如落岸的鱼,好像一夜都在忙着干什么似的。其实什么也没干,只是穿衣服罢了。最后以坐姿待到天明。后来回忆中有了下面几句。

忆秦娥 - 营地之夜  

高原旷,营前篝火寒星亮。
寒星亮,青稞酒醉,笑甜歌漾。
谷空山静观云涨,夜阑雨伴听雷荡。
听雷荡,大千声色,浩茫原上。

   早起的空气清、冷、净,透过衣服皮肉到骨头,人手脚冰凉不想动弹。大概当爬行动物就是这个样子。远处谷底的村落覆着霜雪。低沉的云,把清晨的阳光折射到每一家的屋顶。我在想,屋子里的人们知不知道天已经都亮了。他们的屋子里一定很温暖,我要是他们,我就不起床,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的手脚终于暖和过来了,就上山去干活。慢慢地走,样子有点可笑。那个时候,才体会到攀登珠峰的人其实挺不容易,费那么多劲,为的就是比别人爬得高一点。山谷里小河水流淌得十分的急,下去就是雅鲁藏布江,然后又到国外去了。河对面的台地,是温泉泉华形成的,远远看去,我还以为是地层,结果看走了眼。天下没见过的东西真不少,再说我到天下来年头也不算多。山坡上有几户人家,养了条大狗,可惜不是我想见的藏獒。那狗一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见了我们就急急火火吼着扑过来,好人坏人它都想咬。幸好我们每人都拎了把锤子,它才不至于把我们怎么样。山坡上一串温泉,咕咕冒着热水,腾腾散着热气。我们脱了鞋袜,在一眼大一些的泉水里,洗我们好几天都没洗的脚,很舒服,跟北京澡堂子里的感觉差不多,多了点硫磺味,少了点人味。看着洗过我们脚的热水流到山下小河去,心里挺痛快的。脚洗得真干净,可以说我一辈子都没有把它们洗得那么干净过,有点舍不得拿它们来走路了。
   洗完脚穿上鞋,我们继续慢慢爬山。爬到半山腰后,有人说温泉里好像有人在洗澡。没想到大家在缺氧的状态下,注意力还这么好。赶紧拿望远镜来瞧。看来看去看不清是男是女,有点遗憾。望远镜倍数大点儿就好了。其实看了也白看。来时听说藏民不洗澡,那大概说的是城里面的那些。这大山里有印度板块挤出来的温泉,不洗就太浪费了。突然想到,我们刚才洗脚的水里,大概也有别人身上洗刷下来的东西,心里有点那个。但我没有把这一想法说出来,不让大家扫兴也是一种高兴。
   山上的露头不大,像什么东西崩出来的一个坑。我们敲了半天的石头,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其实要找的就是一颗化石牙而已,无论什么牙都行,没有什么特别的奢望,可死活它就没有。我在找化石的时候,有一个秘密武器,那就是不停念叨着北京人说的“打得你满地找牙”这句话,所以每次出野外,我找到的化石都不少。这个法宝这次居然不灵了。我们没有找到牙,当然并非欠揍。化石这东西,就像爱情一样,可遇不可求。这就是命,虽然我从来不信命。
   爬上山来,还是很有收获的。比如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到了高原草甸。过去听说修青藏铁路时,为了保护草甸,都是先把草甸切下养在一边,等施工完,再把草甸子铺回去。现在算是有点感性认识了。草甸下是高原快速抬升过程中堆积的岩石碎屑,棱角分明,没有什么风化的痕迹。岩石堆上床垫似的一层含腐植土壤的草甸,两者之间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十分神奇。草甸是千万年来,那些细小植物一代一代繁衍累积起来的殿堂,每一代都是它们下一代的土壤,生生不息,真的不容易。有了草甸,羊就有了食物,每天慢悠悠地啃。然后人再去喝它们的奶,吃它们的肉。所有这些东西中,人最可恶,除了屎以外,把什么都吃了。
   下午忽然变了天,真是说变就变。看着要下雨,我们也没辙,回营地是不可能的,只好硬挺着吧。噼里啪啦它就下开了,我们才发现下的是冰雹,赶紧把头捂着蹲在地上。说实话,我们都挺怕死的。山坡上很快铺了白白的一层。幸好冰雹不太大,而且很快就过去了,有惊无险。那是我一辈子唯一的一次经历一场冰雹全过程,有点意思。现在想想,又觉得不大过瘾。要是当初冰雹下得如核桃或鸡蛋甚至馒头那么大该有多好,砸得我们一身疙瘩满头包,现在岂不是更有吹牛的本钱?为革命出生入死、变蛤蟆也不怕什么的。
   回到营地时,太阳不知为什么又出来了,老天像在跟我们开玩笑。周围忽然出现了许多村里的藏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来看我们,我们就顺势看他们。他们女的多,我们男的多,气氛格外融洽,山坡上都是笑声。藏女的衣服真的是很有色彩,过去在电视上看见藏族服装,总觉得那就像芭蕾舞天鹅湖里雌天鹅们的短裙子一样,是一种艺术表现形式,没想到她们每天穿的衣服,真的就是那个样子,只不过那种朴实的质感,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到。我们赶紧拿出相机来,对她们拍照。女人们刚开始还有点害羞,后来也大大方方让我们随便照,还摆好姿势跟我们合影。然后我把数码相机里拍的照片放给她们看,大概是有生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形象在机器里边,她们都很兴奋,抓住我的手不放,非要再看看相机里的自己不可。她们满是粗糙茧子的手可真有劲啊,我的手被捏得动弹不得,只好让她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看个够,只要不把我的指骨捏碎就行。过去觉得自己也算是跑野外的粗人了,这会儿才发现,一介书生和劳动人民之间的巨大差别。因为大家挤在一起,有机会很近地观察她们:满是尘土的衣服,盘起头发中的干草屑,皮肤晒得很黑且显得粗糙,头巾的胭脂红,耳珠摇动的玉,抬头腼腆的笑…。所有这些给我的感觉,那就是青藏高原。而且让我真的相信,尘世是我唯一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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