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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着朝阳奔跑的憨娃
我忘了第一次见王教授时是怎样一番光景。只记得校长跟我提过很多次这个来自陕北老区的可爱老学究,校长就是我爸,这个称呼当年只有我敢叫,后来母上大人慢慢沿用上了,于是经常我在客厅看电视的时候厨房里会吼出来一句“给校长发短信问他晚上回家吃饭吗! ”一种宋美龄在白宫讲演的即视感。
第一次见王教授是在2009年的夏天,我刚渡过长江将社会主义伟大旗帜又一次稳稳插在了这个六朝古都的革命热土上,校长让我拜访两位他的大学同学,其中一位就是王教授。
我在见教授之前一直以为他就是一个专家学者的模样,谢顶,带一大金框眼镜,白色衬衫扎黑色领带,一根腰带扎到胳肘窝,圆滚滚的肚子,就好像电视里那些专家一样:“脑血栓是一种常见病,许多中老年朋友经常受其长期困扰。我们这个血栓清药物枕……”。但是事实上,王教授身材匀称,一席运动装,带无框眼镜,活脱脱一个南方才子北方将,陕西冷娃排两行的冷娃形象。
我一直以为陕北老学究开口训晚辈一定是:“你这个娃弄怂呢嘛,你做的这是个啥嘛!你个瓜怂。”
没想到教授见我第一句话是,好好学习!!
想当年李苦禅问齐白石,该如何下笔作一幅画,齐白石拿起一支笔,告诉他,“把笔捏紧了,别掉下来。”
教授就是教授。
别开生面。
王教授名世山二字,字里行间弥漫着三秦之地浓烈烈的匪气,与林海雪原座山雕一名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同时也暗示了王教授彪悍的陕派教学风格,教授几十年段子很多很多,比如他的体重,他对学生的态度,他对钱的看法,他的自负,当然,还有他的圆圆。
王教授是一个将学术应用到生活各个层面的人,人送外号“午朝门祖冲之”,比如他减肥,他有一套自己的体重数据分析系统,他每次称体重之前会去洗一个澡然后一丝不挂地站在称上量体重,并且,把数据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最可敬的是,他每天如此赤条条称重并坚持了5年,为的是他将数据绘制成函数图时那是一个严格单调递减的曲线,而且他还喜欢求这个曲线在某一天的切线斜率。其实我每次听到他说他必须不穿衣服称重时都会不由自主浮现出猪肉盖章时样子。于是王教授经常会突然跟我抱怨他长胖了,昨天体重是72.21公斤今天变成了72.22公斤,我也会安慰他我说您头发确实长了该剪了。
我大一还在纠结于微分和导数有什么区别的时候教授经常会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他背积分表,我背不过他就会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其实数学特别有用,它锻炼你的思维逻辑培养你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和严谨的求学态度,并给我讲述了他上大学时当学霸受大众敬仰的光荣事迹,我深受感动,从此爱上了语文。
王教授是一个非常敬业的老师,这个是让我很拜服的,他不难为学生,体谅学生的难处,他对学生的要求是,只要你跟我请假,无论什么理由我都准假,但是你得跟我请,比如我是王教授的学生,我明天不想上课了,我就要给他发个短信说老师我养的两个蟑螂,蒋富贵和蒋富强兄弟今天突然无精打采,我想陪陪它们今天不能去上课了,王教授也会回复,好,可以。但是王教授对于学生的评价却要偏激的多,他有很多自称原创理论,关于学生的就有比如“中国的学生都是垃圾,尤其是男学生,以你为代表的。”或者“你们这帮脑残货,小屌丝们。”还有“你们照我们家圆圆差太远了,正经是差在初中上。”唇齿舌间一副你们这些娃都是些碎松的语气。
王教授虽然坐拥好几百万的科研基金,但是他在账面上却很漂亮,换句话说,他买东西的人生哲学就是“爹有钱但爹就是不想给你”,他节俭成就中的扛鼎之作就是他常常跟我炫耀他的那件出道60年的羊绒衫,他说这是他大哥穿剩下给他二哥穿他二哥穿完再给他穿的,他说以后等我长大了可以给我,我说您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辈分在这我穿还是不合适。有次他买水果被人换了假币,他花不出去了,问我怎么办,我说不可能,我活了22年信奉的就是没有不会谢的花没有不会退的浪没有不会暗的光没有花不出去的假币,你在烦恼什么呢?他很惊讶说你这个娃也不是一点优点没有啊,那这50块钱给你吧,你要能花就花,可别被人逮着,我想了想,我上次被人逮着干坏事是小学三年级时,把锅炉房的煤从楼东边搬到了楼西边,烧锅炉的大爷找不着煤正着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我拍着沾满煤渣的小黑手跟那儿乐成了一个傻逼。
这种低级错误我怎么可能再犯第二次。
于是我就拿着这50块钱找到了我大哥,人称“文昌桥陈浩男”的赵望,望哥。望哥早在大二就已经扬名整个自动化,大学四年无人敢出其左右。要说朋友这个群体在每个人的人生中都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大到上门砍人追债小到上课稍带外卖,望哥无一不办的体体面面,大二一次宿舍人叮嘱三遍3瓶可乐1瓶果粒橙2瓶雪碧,望哥5分钟后气定神闲地带回6瓶冰糖雪梨从此一战成名,荣膺东南大学自动化傻缺界翘楚,跟着望哥这么多年体会最深的就是“傻逼”这个词并不单单是一个贬义词,也可以是一个纯形容词,当然这是后话。望哥拿着那50块钱出去逛了大概10分钟后回来了,手里握着4张10块和一张5块的,我问他去哪儿洗的钱,他说,江苏省教育超市。
大哥永远是大哥。
第二天王教授得知我洗钱成功十分震惊,然后劈头盖脸对我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社会主义康庄大道上怎么允许你这种下三滥的雕虫小技,你这是道德败坏,花假钱,你怎么可以这样!最后教授歇了歇喝了一口六安瓜片,说,剩下的那45块钱呢,给我。
我果然还是太单纯,simple and naive。
王圆圆同学是教授的私生,不不不,独生女,宝贝的要命,王圆圆同学本名不叫王圆圆,叫一丹,这个名字一看就是有修为的人起的,这让我想起了一贫道长太一真人等等一系列修仙之人的道号,其实我并不很能理解一个小姑娘取“一”这个字,比如王一丹,比如孙一璇,我念孙一璇的时候我就习惯性往下念孙二凤孙三宝孙四柱孙五环等等等等。我一直觉得像王教授这样的父亲,他的闺女从小就会被压制的体无完肤并且经常被批评经常受教育,但让我没想到的是,事实上真的是这样。
王圆圆刚上大一,教授时常以我为经典反例对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尤其高数挂科一事用的尤为趁手,经常会突然问我,你这娃怎么大一大二不好好学习嘛,你看你现在考研多受罪,我说是是是,当年错走了一步,没走上社会主义的道路反而踏上了修正反革命主义的邪路,为世界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我来就是想让您给我这个走歪了路的右派小伙指一条明路。
去年教授评职称,本来板上钉钉的事情,偏偏在最后关头被拿,有人送礼把教授挤了下来,我听闻此事便宽慰教授淡泊名利,稍有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我们的教授如果继续前进,这些螳臂当车的杂碎们,难道能够阻挡得了吗?即使你没评上,我们可还是数学上的好搭档,我如华罗庚托生,你如陈景润转世,珠联璧合,倚天屠龙,天下无敌。某某某那个逼样的评上了,咱这个名不要也罢。其实我这一生官运多舛,22年来仕途最高峰就是初二英语课代表。
课代表,不像班长那么高高在上,也不像组长那般委曲求全,讲究的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尤其以每日早读收作业时最为风光。
之后不久便因生活作风问题被贬为庶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教授听罢果然大为宽慰,感叹道,你这个瓜怂还挺上道。
我说我早知教授失意时一腔寂寞凭谁诉,我便执剑挺立帐外静候教授将门开。
教授扶了扶眼镜说,是个好娃。
我一直以为教授从来都是这么快快乐乐平平淡淡教着他的学生看着他的圆圆做着他的研究不争名不夺利过来了40多年,直到那天校长在我跟他讲教授又因为我喝王老吉不喝水打我的时候,叹了一口气,把烟摁死在烟灰缸里,说:
他才是做学问的人,中国最缺的就是他这种人,只有他配得起教授这个头衔。
他一路坎坷走来,吃得苦比你们一个班的人加起来都多。
所有的这些对他来说,得来不易。
王教授小时候家里没钱上学,他跟我算过,他从小学到高中念完一共花了家里40块钱。我们抛开货币单位价值问题,这个数目就算去和上一代人提起,也并不是一笔巨款,况且他用了12年。教授从小就喜欢学习,他的哥哥们在玩球,他在学习,别人在抓鸟,他在学习,别人在吃饭,他还在学习,所以他家里人都觉得他傻,玩都不喜欢,都叫他“憨娃”,他也不争辩,对他来说,书里没有黄金屋,也没有颜如玉,他真的只是喜欢学习而已,那时他住的陕北全是山,上学要走好几十里的山路,他便每星期回一次家,家里不想让他上学,不是觉得他苦,而是觉得他学习要花钱,他每个星期六总是需要缠着他爸他妈要下星期的饭钱,被打他也不在乎,抱着他妈的腿一边哭一边说他真的想去上学,有时候家里真的拿不出太多钱,他就要饿好几天,他可能在山路上就会饿的打摆子,也可能在学校里饿的睁不开眼,但是他还是没有放弃,他没有回家,即便山穷水尽,没有柳暗花明,他把拳头攥出血把牙咬碎了,硬生生扛到大学。
我不爱上学,从小学二年级班里考第一不给小红花开始就不爱了。但是我听他说这些的时候我打心眼里佩服他,他是个读书人,他没有一膀子力气去保护他喜欢的东西,也没有那么多心眼去维护好他的人际关系,他能做的,就是不放弃,从来都不放弃,而且他做到了。家里让干活,他去干,累得精疲力竭回来看到书还是会笑,没饭吃,他饿着,支撑他到最后的永远只是书上那下一行字,他还没看完。
你说你喜欢摄影,但是碍于家里反对你还是去做了个销售,你喜欢音乐,但是因为买了琴就会没钱吃饭,你还是老老实实去吃着你的鸡腿想着我要是有一百万我就成立个乐队做我喜欢的事,你说你喜欢打球,但是今天下雨明天刮风后天要陪女朋友,你说你喜欢一个姑娘,但是人家不喜欢你。你看不见摄影师对于一张照片能痴迷到什么程度,你只是觉得单反很拉风;你听不到音乐人为了一个音符心碎的声音,你只是觉得吉他很迷人;你摸不到球员为了那个冠军日夜苦练撕扯的肌肉,你只是觉得得分很帅;你尝不到有些人即便没有结局也会喜欢上一个人的痛苦,你只是觉得她很漂亮。
所以从来拿单反不等于摄影师,弹吉他不等于音乐人,会打球不等于是球员,寂寞不等于爱情,上课做学问不等于教授。
并不是所有的牛奶,都叫特仑苏。
教授说,只有从贫瘠的土地上长出来的树,才叫栋梁。他不会奉承,不会开玩笑,给学生考试不放水,但是我知道他是个大教授,有些人会送礼,会说话,伸手就能办个讲座,这些人喷五斤香水我隔十里也能问出人渣味儿来。
教授27号就要过生日了,我希望这些事能够被人看见,我希望学校里还能有像他一样的教授,我希望他能这样做一辈子学问,到了他九十一百岁我用轮椅把他从屋子推出来,也能告诉我我这个极限求错了。《茶馆》里有句话,我爱大清国,我怕她完了。
愿他永远都能像一个向着朝阳奔跑的憨娃。
愿他能桃李满天下,享一辈子清福。
愿他一切都好。
谨以此文献给吾师世山先生,祝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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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3 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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