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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的有用和无用
(王德华)
昨天(5月13日)下午去国科大给研究生上课,《进化生态学》中的一讲“动物对环境的适应”,3个学时。
注意到前面有老师已经讲过“植物对温度的适应”、“昆虫对低温的适应”等,这也为我的课程铺垫了一些基础。我讲授的内容,限于自己的专业领域,还是以哺乳动物为主。
从上个周末就开始考虑这堂课的内容。课件有修改和补充,这是每年必须做的,但这次还是没有进行大改。多数内容还是去年的课件内容,但去年是两次课,6学时。
上课前,我又一次在思考这些年来一直模糊的问题:研究生课程到底该怎么讲?该讲什么?我主持的《动物生态学》课程,每年课程结束都有一个调查,多数学生都表示希望听到自己专业领域(方向)的知识,尤其是所谓的前沿知识。也表示希望听到科学家的科研发现的故事,希望听到关于科研方法和思维的一些内容。这些内容都很重要,但在短暂的课时内,只能优化,难以一一实现。
研究生课程,是传授知识,还是传授思想?如果两者兼备,何者为重?不少人一定会说思想重要,思维训练对研究生从事科研活动是最重要的。那么该传授哪些知识?该训练哪些思维?如何选择?如何实施?考虑多了,真真就限制了自己的教学。这些年来,不是一年比一年老道、自信,反而感觉是越来越不敢教了,越来越不敢说了。知识发展这么快,如何才能把握前沿?信息爆炸的时代,什么样的思维是科研需要的?都说创新性思维,批判性思维,敢于质疑权威的思想,敢于探索未知的思想。真的是,我们一思考,上帝就微笑。
具体到“动物对环境的适应”,无疑根本问题就是“动物是如何活下来的”。生存和繁衍永远是生物学的核心。我们这个地球上,环境复杂多样,生物种类有几百万种,每一种生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在不同环境中它们又会采取不同的生存方式。活下去是硬道理。这就是对环境的适应。哪些性状对生存有利,对自身有利,对家族有利,是需要大自然来检验的,需要自然的力量选择留存和剔除的。世世代代,代代相传,每个物种都发展出了适合自己家族生存和繁衍的策略,这就是达尔文说的自然选择。世界上那么多的科学家们,都在围绕“基因型+ 环境 = 表型”这个公式,从事着各种各样的工作,揭示生物界的奥秘,解释大自然中的各种现象。
我曾说过,讲课质量的好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教师上课时的状态。在状态上,课就不会太差。不在状态上,就很难保证课堂质量。我也知道开场几分钟,对于学生是很关键的,尤其是第一次课。所以一直思考如何开场,开始那几句话该讲什么。诚然,每个人的风格不一样,状态不一样,构思和设置不一样。之所以如此,才会给学生以多样化的冲击,接受不同风格的教师的传授。我选择了提问的方式开场。问:动物适应环境的方式有哪几个方面?提示可以采取分类归纳的方式。同学们还是给予了积极反应,有回答说“对生物环境和非生物环境的适应”。我说一般可以从:行为适应、形态(解剖)适应和生理适应三个方面去分析生物对环境的适应。开场,效果还可以。
尽管从1997年开始在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就参与授课,我还是对学生说,我一直都不清楚研究生课程该怎么讲才好。以前我是以传授知识为主,搜集不同教科书上的,参阅新旧文献上的。这几年我加重了对科学家的介绍。知识是科学家发现的。我们在学习知识的同时,我们更应该记住发现这些知识的科学家。有了发现知识的人,知识就变活了。这就是为什么学术报告能影响人,更能引起听众的共鸣。报告人是发现知识的人,他讲的,就是他或他的团队做出来的,当然具有可信性。有问题,还可以现场直接交流,实在是太美好的事情了。
我带着这个困惑,讲授着我所理解的动物适应环境的相关知识。偶尔,在课堂上,我也会胡说几句,算是思维训练吧。我这次胡说的是关于知识的有用和无用。我问:我讲的这些知识有用吗?研究生上课有用吗?大家不语。我说,没有用。顿了一会儿,又说,也有用。学生笑。这个场面,在我们组会上经常出现。为什么说没用?这些知识都是科学家们发现了的,都写在文献和课本上了,所以对于大家将来的课题,没有用处。你不能再去做这些同类的工作了,做了要么是重复,要么是me-too式的,仅是增加一个案例而已,一定不是创新了,不是原创了。那么为什么又说有用呢?如果不知道这些知识,我们怎么知道哪些是已经发现了的,哪些方面的知识才是新的,哪些知识是需要的?我们怎么具备这种判断能力?科学家,不能是一个无知者无畏的人,是一个理性的、有判断能力、有视野、有洞察力的人。如何避免做重复性的工作,如何做档次高的工作?每个研究生应该有所思考。
我又问,我们讲的这些知识,农民知道吗?他们不知道。他们不懂,但他们又最懂。说不懂,他们不会懂什么生物进化理论,什么科学假说,什么科学价值。说他们最懂,是他们有第一手的经验,那就是知识。他们知道怎么养猪,怎么养鸭,怎样养兔,怎么养马,怎么养牛。他们最知道动物养殖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我说农民不会发SCI论文,但他们最知道如何种田。所以,我问研究生是否该读?大学是不是该上?可以回答,该读,该上,也可以回答,不该读,不该上。结论对每个人是不同的。说知识是有用的,看你怎么用。说知识是没用的,看你长的是什么脑子。天天用汉语来表达自己思想的,却在说汉语限制了他的思维和创造。天天嚷嚷着读书无用的人,恰恰是读过大学读过研究生的人,而他们又整天泡在网上发着自以为是的高见。那么该怎么做,知识才有用呢?我说两个字:践行!我曾给我的学生说过,一个博士卖菜,一定与小学都没毕业的卖菜有所不同。博士生的特长,在哪里?至少应该不是体拼力气的,尽管你是大力士。
特长,专长,特技,绝技,秘诀,等等,都是生存所需要的,甚至在某种条件下是必要的,对生物如此,人类不也是如此吗?澳大利亚的考拉熊能够每天享受18-23小时的梦乡,自有其绝技,仅消化道的复杂程度就能够保证其把食物利用到极致。曾经吃荤的大熊猫能够食用其他动物不去取食的竹子,是生理上具备了消化纤维素的能力。但由于它们对食物的利用效率太低,绝大多数食物几乎是囫囵吞枣地排了出来,粪便有一种青草的芳香,所以它们每天需要取食大量的竹子。这就是生活。要享受什么事情,首先要具备享受这件事情的条件,有技能,有招法。一个生命的存在,是受各种条件限制和约束的,同时也是有各种条件所保障的。
我很羡慕有手艺的人。小时候就特别羡慕父亲的手艺,各种农活样样他都是能手,有几样甚至在村里是专家级水平。今年的五一劳动节,国家高规格表彰了一批来自基层的技术能手。近期央视新闻节目每天也连续报道各地身怀绝技的那些劳动者的故事。很欣赏他们,也欣赏国家的这个导向。那么,我们应该培养什么样的学生,该怎么培养学生?这是从小学到大学的老师们都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研究生导师也一样需要思考。记得小时候上学的时候,还批判过“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旧教育体制。
当今学生不缺少质疑权威的胆量。我在课堂上讲生理学上“稳态”概念的时候,曾说科协韩主席去年在科协年会上说,高血压不是病。问大家是否同意,举手不同意的同学还真不少。问为什么不同意?答曰:因为药学家开发了很多治疗高血压的药。因为高血压让人感觉不舒服。我说,大家的质疑有道理。但我也相信韩主席作为医学专家,他说的话也有道理。病,是有定义的。记得科学网上也争论过“肥胖是不是慢性病”的问题。生理学上,有正反馈、负反馈的概念,有生理阈值的概念,有生理范围的概念。生物学上很少有,甚至没有,物理学上的“是,还是不是 yes or no”的问题。
回到正题。读书,有用还是没用?知识,有用还是没用?大学,上还是不上?博士,读还是不读?是不是自己该有个答案了。
记得朱光潜先生曾对青年人说,年轻时要养成读书的好习惯。通过读书可以发现一些趣味来。这些兴趣,如果年轻时没有发现,将来也不会发现出来。人随着年龄长大,对兴味的锐敏力就逐渐降低了。年轻时养成和发现的兴趣,年长以后一样会拥有,一旦有了条件,就会重拾往日的兴致。如果在年轻时,没有养成和发现自己的兴味,年长了怕是也难再有什么趣味的事情。
3个课时,休息10分钟,超时3分钟。课堂气氛感觉还可以。课堂上过百的研究生们,对提问似乎回应不积极,但时不时会有笑声。上课结束时,也是很热烈的掌声。走出楼道,发现路边的那排芍药花已经开始谢了。年年来,年年看。有位学植物的学生追上我说,讲课内容还是很有意思的啊。
据说下半年开始,研究生课程教学就要到美丽的雁栖湖校区了。难道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次课了吗?同行的一位学生说那里好。问为什么?曰:那边是住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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