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给林黛玉开药方

马瑞芳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3年5月15日发布

本文是马瑞芳著《红楼梦风情谭》(2013年1月商务印书馆出版)中的第26篇《贾宝玉给林黛玉开药方》（第159-163页）。感谢马瑞芳教授惠寄。

贾宝玉给林黛玉开药方

宝玉要王夫人拿三百六十两银子按他说的方给黛玉配药。宝钗为迎合王夫人，不惜陷宝玉于说谎境地。黛玉清醒地看出症结所在，把“撒谎哄人”说到宝钗当面。宝钗跟天真的宝玉玩弯弯绕，没想到强中自有强中手，凤姐成了宝玉的证人。宝玉给黛玉开药方，小小情节，风生水起，意味无穷，写活数人。

贾宝玉倘若活在当下大学校园，肯定活在规划外，网聊神速、“偷菜”拿手，外语四级却过不了、政治考题也记不住。贾宝玉对四书五经，仕途经济，能躲就躲，见峨冠博带人物，如痴如呆，趋时济世样样稀松，杂学旁收件件精通，中医药理也略知一二。

宝玉自封怡红院侍女的保健大夫。袭人感冒，宝玉安排取药煎好服下，盖上被子捂汗；晴雯感冒，胡庸医开的药方上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还有枳实、麻黄，宝玉说“该死该死！他拿着女孩儿也像我们一样的治，如何使得？”重新叫焙茗请来王太医，药方上没了枳实、麻黄，加了当归、陈皮、白芍，宝玉说：“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宝玉知道将袭人踢伤得找山羊血黎洞丸；风寒感冒得“疏散”；饭后马上躺下会积食。“小老鼠偷香竽”就是干扰黛玉饭后睡觉的即席童话。香港出过一本《红楼梦人物医事考》，头一篇就是《贾宝玉知医理》。其实贾宝玉的医理不过一知半解。但他有个神奇药方却对刻划人物收一箭数雕之功。这就是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麝香串”中宝玉给黛玉出的三百六十两银子一剂的药方。

王夫人问黛玉：“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黛玉回答：“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王夫人关心黛玉是出于礼貌，并非真心疼爱。这时宝玉说：林妹妹是内症，得吃丸药。王夫人却想不起前天大夫给黛玉用的丸药名。宝玉八珍益母、左归右归、麦味地黄将滋补药猜个遍，王夫人说药名有“金刚”二字，宝玉说：若有金刚丸就得有菩萨散了。说得满室子人笑。宝钗说“想是天王䃼心丹？”宝钗就有这本事，轻易不开口，开口必定错不了。王夫人承认是这药名，又说我如今也糊涂了。这是掩饰记不住黛玉药名，若是宝玉药方，王夫人肯定记得牢。宝玉说：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駡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儿子跟母亲说笑，贵妇说“扯你娘的臊”粗话。母子相处情绪放松、欢娱和谐。是不是宝玉刚跟黛玉解除了晴雯不开门误会，心情欢悦，才向王夫人撒娇？脂砚斋说“宝玉因黛玉事完，一心无挂碍，故不知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其实这段描写是宝黛钗再起风波前奏，是阴云骤起前的短暂晴空。

宝玉说他有个药方，“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林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说：“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接着报出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龟大何首鸟、千年茯苓胆等配料并说：这些药三百六十两银子已不足用，却仅是“群药”，更难得是为君的药：“说起来吓人一跳。前儿薛大哥求了我有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个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

脂砚斋和畸笏认为，药方在小说进展中起多种作用：其一，王夫人问药是暗写黛玉病越来越重；其二，宝玉给黛玉的药方与冷香丸“不犯”，跟两人性情配合；其三，黛玉曾对宝玉说，她有冷香你不该有暖香？现在宝玉给黛玉的药方皆系滋补热性之药，何不用“暖香”命名？

宝玉的药方是实际存在还是信口胡诌？我认为药方确实存在。薛蟠要药方是给香菱用，宝钗肯定知道药方。瘦弱的香菱向来被看成是黛玉的影子，薛蟠宠爱香菱，听说宝玉有好药方就要来配好。咋咋呼呼的薛蟠大张旗鼓配药，凡事留意的宝钗岂能不知？但宝钗斩钉截铁地说她既“不知道”也“没听说”，就是说：薛蟠办这事她根本不知；薛姨妈及其他家人也没跟她说过。宝钗为何说药方不存在？还不是配合并讨好王夫人！因为王夫人已骂宝玉“放屁”，宝钗如果替宝玉作证，岂不说明王夫人判断错了？宝钗的原则是：王夫人永远没错，如果王夫人错了？那就把错误巧妙转嫁给别人。黛玉药方，她这样做；金钏儿之死，继续这样做。宝玉说“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我撒谎。”调皮的黛玉以为真是宝玉胡诌，在脸上羞他。

凤姐正在里间屋子看着人放桌子伺候王夫人和小姐们吃饭，听到这话，走来详尽说明：薛蟠如何找她按“宝兄弟的方子”要戴过的珍珠拆了配药，“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了一块三尺大红上用库纱去，乳钵乳了隔面子呢。”凤姐说一句，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里呢！”

宝玉得了理，脸朝黛玉、眼瞟宝钗说：“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黛玉便向王夫人告状，王夫人敷衍说宝玉欺负黛玉。善良的宝玉主动替宝钗开脱：“太太不知道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的事，他就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越发是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打谅我撒谎呢。”宝玉拙劣帮忙解围，宝钗一言不发，她深知言多语失，沉默是金。

贾母派人叫宝黛吃饭。黛玉拉着丫鬟就走，不等宝玉，看来小性儿发作：宝钗说谎，你给她开脱！不跟你玩了！宝玉给黛玉晾了，少爷脾气也来了，宣布跟太太吃。宝钗催宝玉陪黛玉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说：“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真不在乎黛玉？非也，他在宝钗跟前撑面子、装好汉。吃完饭宝玉急着漱口，宝钗又跟探春们说：“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罢。”宝钗两次催宝玉去找林妹妹，是真关心黛玉吗？非也。她在巧妙地造对黛玉不利的舆论：林妹妹是多心的，小性儿，常为难宝玉的人。造成这样的印象对本不欣赏黛玉的王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宝玉跑到贾母房间找林妹妹，没想到黛玉像老和尚念经瞅机会把“理它呢，过一会子就好了”连说两遍。自然是敲打宝玉。宝玉难堪之极，无言以对。千方百计哄黛玉并问丫鬟：谁叫林姑娘裁剪？黛玉说：“凭他谁叫裁，也不管二爷的事！”此时宝钗已像侦察兵蹑踪而来，看到黛玉裁剪，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黛玉有话心里存不住，会立即说出来，还会话里有话，她几乎当面揭穿宝钗：在舅母跟前撒谎哄人的正是你！如果不是宝玉听到“外头有人请”，这段宝黛钗公案还不知道如何收场。

宝玉给黛玉开药方，小情节写活数人。人物间称呼尤耐琢磨。王夫人潜意识不喜欢黛玉，关心黛玉用药是出于礼貌，并非真心疼爱。她见了黛玉口称“大姑娘”，客气疏远。对宝钗称“宝丫头、好孩子”，亲热随意。黛玉平日“宝哥哥”不离口，生了气“宝哥哥”就变成“二爷”。凤姐口称“宝兄弟”插一杠子，风生水起，意味无穷。宝钗一心巴结王夫人，不肯承认宝玉的药方，不惜让宝玉成说谎者，没想到凤姐证明：“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点到为止，对宝钗不置一词，哪个说谎还用说吗？宝钗跟天真的宝玉黛玉弯弯绕，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的小计谋被凤姐戳穿，这就叫强中自有强中手。按说宝钗是凤姐亲表妹，黛玉是贾琏亲表妹，孰亲孰疏，凤姐难道分不清？但贾府闺阁宛如商场，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亲情。宝钗觊觎宝二奶奶位置，而宝二奶奶进府就意味着琏二奶奶回“东院”给邢夫人当小媳妇去，水晶心肝玻璃人的凤姐比谁都清楚。何况凤姐深知老祖宗要两个玉儿成一家，她得替一把手打头阵。凤姐不帮宝钗却成了宝黛爱情保护神，联想现今社会更可理解。如果将贾府当成家大公司，贾母相当于董事长，王夫人相当于总经理，王熙凤相当于总经理助理。除非吃错药，总经理助理会对千方百计讨好董事长总经理、虎视眈眈想取代自己的“新秀”施以青目？做梦去吧。

马瑞芳，1942年生于山东青州。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大学古代文学学科学术带头人、复旦大学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荣誉委员。曾任山东省作协副主席、山东省政协常委、山东省人大常委。喜爱在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两条路上同时追兔子，被称为“教授作家”。文笔严谨清丽、幽默风趣。出版有《蒲松龄评传》、《从〈聊斋志异〉到〈红楼梦〉》、《中国古代小说构思学》等学术专著近二十部，创作长篇小说《蓝眼睛黑眼睛》、《天眼》、《感受四季》以及散文集《学海见闻录》、《煎饼花儿》、《百家讲坛：这张“魔鬼的床”》等十余种。曾获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全国纪实散文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一等奖、全国女性文学创作奖和理论创新奖，多次获省优秀社会科学科研成果奖。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主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