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柏：敦诚的西园与曹雪芹

推荐李广柏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8年11月11日发布（第20330篇）

这里推荐发布的是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李广柏先生的文章《敦诚的西园与曹雪芹》，原载《红楼梦学刊》2018年第5辑第25-39页。感谢王慧责编提供电子版。她说“李广柏先生的电子稿，因是最初寄来的稿子，排版与个别文字都与最后发表稿件稍有差异。”引用时请以学刊纸质版为准。近年来李广柏先生因病深居避交。11月10日他在电邮中说：“我受伤之前，有篇小文章没有写完，今年上半年觉得脑子好些了，就把这篇小文章续写完了。《学刊》第五辑把我这篇小文章发表了。”

冯其庸先生生前曽与李广柏先生合作著述。2012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师友笔下的冯其庸》一书收录了李广柏两篇文章，其中《冯其庸先生的红学研究》一文共40页，占全书篇幅的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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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诚的西园与曹雪芹

李 广 柏

内容提要：本文先讨论吴恩裕先生关于西园的考证与介绍的失误，然后对西园的某些方面作进一步探索。西园是定庵公留下的旧园，槐园是敦敏之父瑚玐建造的宅园。敦诚过继为已故定庵公之孙，在荒废的西园按自己的志趣建亭馆池苑，招集友朋吟诗饮酒。曹雪芹是西园的诗客。西园的文化氛围，与曹雪芹相投合。《红楼梦》中有西园的印记。

  关键词：西园  槐园  敦诚  敦敏  定庵  四松堂

     爱新觉罗敦诚与其兄敦敏，是曹雪芹的挚友，为现代研究红学的人所关注。敦诚好宾客，耽诗酒，“家有西园”，“日引文士分韵擘笺”。曹雪芹生前是敦诚西园的诗客，而且是最有才华的一位诗客。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撰写《曹雪芹评传》的时候，发现吴恩裕先生关于西园的考证与介绍有误，曾于《评传》中指出。因《评传》体例和字数的限制，对此未多加论述，也自然没有引起学界的注意。考虑到已有红学研究者和网上红友接受了吴先生的说法，我觉得有必要专门写篇文章作较为详细的说明，同时也借此机会就有关西园的问题作些探讨。吴恩裕先生说过，“我们对敦诚、敦敏知道得愈清楚，对我们了解曹雪芹也就愈有帮助”。我希望我这篇“小考”对学界进一步了解曹雪芹多少有些帮助。2015年4月黄一农先生到武汉讲学，慷慨将一批稀见的清人文集扫描件转移到我的u盘上，犹如赠给我一个小图书馆。我这篇文章中有些材料是来自于黄一农先生提供的书籍中。在此，我向黄一农先生表示感谢。

         西园是定庵公留下的旧园

     敦敏的《敬亭小传》，说敦诚“家有西园”。敦诚的《四松堂记》，说“堂之外即旧日西园也”。（1）吴恩裕先生看到“家有西园”和“旧日西园”几个字，以为西园是瑚玐留给敦诚的旧园。吴先生在《敦诚挽曹雪芹诗的两首初稿》中说：

敦诚的住处西园，据他的《四松堂记》一文，可知即是瑚玐预告后住的所谓“城西第”。（2）（柏按：“预告”应作“予告”，指官员休假）

吴先生在《敦敏、敦诚和曹雪芹》一文中介绍敦诚：

           他的父亲瑚玐给他留下的旧日西园，到了他这个时候，已经是卧云熏风谷、控鹤

岭、鱼乐园诸遗迹都荒颓殆尽了。（3）（柏按：据《四松堂记》，“卧云熏风谷” 应作

“卧云洞、熏风谷”，“鱼乐园”应作“鱼乐国”）

吴先生弄错了。在恒仁的《月山诗集》里，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出，西园是定庵公（经照）的

花园。镇江的江慰庐先生看过《月山诗集》，在一篇文章中说：“本为恒仁叔父经照私家花园，后归入嗣人敦诚所有的西园”，“西园位置于恒仁‘家宅墙西’”。（4）江先生只说了这么两句，

没有举出证据，“归入”的意思也颇为含混；至于位于恒仁“家宅墙西”一语，更是错了。

为了说清楚问题，我先交代一下几个人物之间的关系和相应的称谓。

敦诚、敦敏是努尔哈赤第十二子英亲王阿济格的五世孙。敦诚字敬亭，号松堂。敦敏字

子明，号懋斋。他们的父亲名瑚玐（一作瑚八），祖父为裕庵。敦敏是瑚玐的长子，敦诚是瑚

玐的次子。敦诚十五岁时，出继给九叔祖定庵公的已故子宁仁为嗣。定庵（定斋）名经照，

在兄弟中排行九。裕庵排行六。排行八的是普照。普照之子恒仁（字育万，又字月山），有《月

山诗集》传世。（5）

   因为裕庵、普照、定庵兄弟间，裕庵排行六，普照排行八，定庵排行九。所以，普照之

子恒仁（月山），称定庵为“叔父”或“九叔父”；恒仁之子宜兴，称定庵为“叔祖”或“九叔祖”。宜兴称裕庵公则为“六伯祖”。又，恒仁的年岁比瑚玐小，所以宜兴称瑚玐为“八伯父”，敦诚称恒仁为“月山叔”。

《月山诗集》是恒仁去世后由其子宜兴编辑并主持刻印的。《月山诗集》中的某些作品有恒仁自注或宜兴加的注。如《月山诗集》卷一有《上定斋叔父集太白句》，题下宜兴注：“先叔祖讳经照，行九，先祖胞弟。”《月山诗集》卷二《人日即事有怀叔父、八兄》，宜兴注：“先八伯父讳瑚八，先六伯祖子。”（6）《月山诗集》卷一有首《西园秋雨初霁〉，诗题之下宜兴注：“西园在家宅墙西，先叔祖花园也。”宜兴所称“叔祖”，即定庵公（经照）。这一条注明确指出西园是定庵公的花园，而且指明西园在定庵公住宅旁边。《月山诗集》卷二《十四夜月五首》第四首：“月明小院林烟淡，风静虚牕夜气多。忽忆西园老居士，红灯影里唱吴歌。”恒仁自注：“谓叔父。”（7）点明“西园老居士”指叔父，即定庵公。

其实，敦诚的《四松堂集》里面已经反映出西园是定庵公的花园。《四松堂集》卷五的《鹪鹩庵笔麈》有这样一则：

先伯祖裕庵公（此诚大父，因诚出继故称伯祖）有手批《通鉴》。……大父定庵

    公（乃诚叔祖，因以诚继嗣故云）有《西园诗钞》。先大人有《点定庄老》。惟月山叔著作最富，有《月山诗集》、《杂志》、《诗话》等数十卷。（柏按：“裕庵公”、 “定庵公”后的注文为敦诚自注）（8）

裕庵为敦诚的亲祖父，因敦诚出继给九叔祖家，所以称裕庵为伯祖。定庵本是敦诚的九叔祖，因敦诚过继来做定庵之孙，所以直称定庵为大父（祖）。定庵的诗集题名为《西园诗钞》，正表明定庵家有西园。

 据敦诚的《先祖妣瓜尔佳氏太夫人行述》和敦敏的《敬亭小传》所言：定庵公于乾隆九年（西历1744年）去世，没有子女。定庵公夫人瓜尔佳氏同族人商议，将裕庵公季子宁仁过继为子嗣。仅仅三年，宁仁因痘疹而夭亡。乾隆十三年（西历1748年），又将敦诚过继作为宁仁之子嗣到瓜尔佳氏身边。次年，瓜尔佳氏为敦诚操办婚事，娶和公邦额之女。敦诚夫妇侍奉瓜尔佳氏，“晨昏定省，二十馀年”。敦诚继承了定庵公的家业，包括西园。（9）

槐园是瑚玐建造的宅园

吴恩裕先生说西园是瑚玐予告后的住所，又说西园是瑚玐留给敦诚的旧园。吴先生之所以这样说，其原因在于误读了敦诚的一段记叙文字。敦诚《四松堂集》卷五《鹪鹩庵笔麈》有这样一则：

先大人予告后于城西第筑园亭以养疴。有堂曰静补，亭曰榆荫，谷曰薰风，

台曰雨舫。（10）

在敦诚的《先祖妣瓜尔佳氏太夫人行述》及其它文章中，敦诚都是称自己的生父瑚玐为“先大人”，这里“于城西第筑园亭”的先大人也必是指瑚玐。吴恩裕先生也认为此“先大人”是指瑚玐，但吴先生以为瑚玐于城西第所筑此园亭是后来敦诚居住的西园。实际上，瑚玐予告后于城西第所筑此园亭是敦敏住的槐园。敦诚《鹪鹩庵杂志》有一则记云：

夜宿槐园，风露皓然，明月从木末疏叶间穿照石上，衣裾皆碎影痕。因与

墨翁、子明小酌静补堂，复煎茶雨舫中，已复衔杯于熏风谷石上，亦人生佳候也。

 壬午八月初七日记。（11）

又敦诚《鹪鹩庵杂记》里有一首诗，题为《槐园夜坐雨舫中》，点明槐园有“雨舫”。（12）一文一诗，记槐园内有静补堂、熏风谷、雨舫。此静补堂、熏风谷、雨舫正是在瑚玐予告后于城西第所筑园林内，足可证明瑚玐予告后于城西第所筑园亭即槐园。这里，请读者注意，定庵的西园也有“熏风谷”。不过，瑚玐兴建槐园的时候，西园的熏风谷已经荒凉废残，不成景色。

 《四松堂集》卷三有《题周立崖先生行乐图即以送别》一文。周立崖，官至大理寺少

卿，是瑚玐的朋友。敦诚在文中写道：

昔先公与寓斋、兰谷二公为道义之交，及己卯先公予告后又获交于先生，茗

 酒园林，过从无间。……诚尝侍几杖侧，故得见四公之梗概如此。殆庚寅先公即

 世，三公哭之，哀未旬月，兰公亦捐馆舍。（13）

《四松堂集》卷四又有《哭周立厓先生文》，敦诚写道：

记先生与先公始交时在戊寅、己卯间。是时先生在西台，烜然有直声，每过

静补堂与先公樽酒相对，未尝不慷慨论当世事，雅以气节自负。诚尝侍几杖侧得

以窥先生之梗概如此。殆庚寅先公即世，先生哭之，过时而哀，足不踏西州路者三年。卒以余兄弟故不忍终捐，乃复登静补堂，时时以先人交谊相勖励。（14）

此两文的“己卯”，为乾隆二十四年。根据敦诚的叙述，瑚玐于乾隆二十四年予告（休假）。这就是说，瑚玐是在乾隆二十四年以后“于城西第”筑槐园的。有了槐园以后，其中的静补堂就是瑚玐憩息和招待友朋的场所。瑚玐于“庚寅”年去世。“庚寅”为乾隆三十五年，那已经是曹雪芹去世以后七、八年的时间。曹雪芹的死，在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另有一说，也只比这个“壬午除夕”晚一年时间。曹雪芹生前同敦敏、敦诚交往的时候，曹雪芹造访槐园的时候，瑚玐还健在。

 《四松堂集》卷一有《夜宿槐园步月》一诗，敦诚在诗题内的“槐园”下面注：“伯兄子明宅。”这表明敦敏（子明）住在槐园。《四松堂集》卷一又有《山月对酒有怀子明先生》，末句“湖上南园听雁鸿”下敦诚注：“兄家槐园在太平湖侧。”这是说敦敏家住槐园，并指明槐园的具体位置。（15）敦敏家住槐园是肯定的，槐园是瑚玐建造的也是肯定的。敦敏是瑚玐的长子，敦诚已过继为定庵公之孙，敦敏住瑚玐建造的园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西园的废与兴

定庵公陶醉歌舞，他生前的西园是很热闹的声色娱乐场所。由于西园“在家宅墙西”，同内宅只有一墙之隔，所以每当定庵招集伶人清歌曼舞时，瓜尔佳氏便要“重下青丝帐”，严防侍妾们偷听偷看。（16）

乾隆九年，年仅四十七岁的定庵公去世。家庭的变故，加上瓜尔佳氏是个“不喜声乐”、颇爱冷清的妇人，西园从此就荒废了。

敦敏在嘉庆元年撰写的《敬亭小传》写敦诚：

乾隆戊辰，弟年十五，出继先九叔祖定庵公已故子讳宁仁为嗣。时叔祖母太夫

人五旬，抚爱异常。十六，为娶钮祜禄氏副都统和公邦额之長女。佳儿佳妇，日奉

慈颜，承色笑，唯恐不逮。……丙戌，因前优等记名，补宗人府笔帖式，旋授太庙

献爵之职。……三十八岁，辛卯，值太夫人之变，哀痛成疾，曰：“捧檄之欢，慰先

慈也，今已矣，复何为？”因以病告退。素耽山水，家有西园，日久荒废，尚馀假

山，一山有松四株，因即山麓起四松草堂。复绕屋甃石为池，引山上井泉成瀑布，

白练横空，飞挂帘前，亦奇观也。筑梦陶轩、拙鹊亭、五笏庵，作《闲慵子传》以

自况。好宾客，日引文士分韵擘笺，不以晨夕间。又嗜酒，别搆小屋，效村垆式，

悬一帘，名葛巾居，客来则就饮其中。（17）

《小传》后面还写到敦诚出继后，与敦敏“异居”。联系全文看，“家有西园”的“家”，当然是敦诚过继与瓜尔佳氏一起生活的家；“日久荒废”的“西园”，当然是定庵公留下的旧园。“辛卯”，为乾隆三十六年（西历1771年）。“太夫人之变”谓瓜尔佳氏病逝。敦敏的这篇《小传》，将敦诚“起四松草堂”、“筑梦陶轩”、“日引文士分韵擘笺”等，一总放在瓜尔佳氏去世、敦诚“以病告退”之后叙述。这可能是为了叙述的方便，而读者则因此会以为敦诚于西园“起四松草堂”、招集朋友吟诗饮酒等等，都是在乾隆三十六年瓜尔佳氏病逝之后。红学研究者中的确有先生是这样想的，网上也有这种说法。如果真是这样，那曹雪芹就同四松堂及西园没有关系了，因为乾隆三十六年已是曹雪芹去世以后近十年的时间。

敦诚十五岁过继以后，在漫长岁月里，他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进入住宅旁的西园，并在园中作整修及建造的事情。既然敦诚“素耽山水”，“好宾客”，他不可能等到乾隆三十六年祖母去世后才对自家的花园感兴趣。

仔细阅读《懋斋诗钞》、《四松堂集》等书，可以看出，早在曹雪芹去世之前，敦诚就已经于西园“起四松草堂”，招集朋友吟诗饮酒，等等。

二十世纪文学古籍刊行社曾影印、现藏于国家图书馆的《懋斋诗钞》，是敦敏于乾隆

二十三年（戊寅）自山海关回京后数年间诗作的手写本。其中多次写到与曹雪芹的交往，

同时也多处写到西园及四松堂（或称松堂、松轩）。

这本《懋斋诗钞》，原是顺着作诗的年月抄写的，虽经人挖改粘补过，但大多数诗仍

能看出写作的时间。书中可推定为乾隆二十六年（辛巳）写的《春雨过松轩同敬亭话旧》，乾隆二十七年（壬午）写的《二月十五日过松轩，忽忆去岁亦此日同敬亭、贻谋、大川小集松轩，……》，诗题作“松轩”，诗中“都入松堂作雨声”、“又过松堂索煮茶”，把“松轩”称为“松堂”。又稍后写的《饮集敬亭松轩同墨香叔汝猷贻谋二弟……》，题中“轩”字又改成“堂”字，诗最后一句是“拟宿松堂中”。这几首诗证明《懋斋诗钞》里面的“松轩”就是指“松堂”。在这几首诗的前面，还有写于乾隆二十五年（庚辰）秋天的《同贻谋过敬亭松轩看竹小酌即题其壁间竹深留客图以赠》、《敬亭招饮松轩》。另外，写于乾隆二十六年的《晓起即景寄敬亭》，诗中有“松轩高卧人，诗思何处寄”、“遥登控鹤峰，一眺西园翠”等句子。还有，写于乾隆二十三年而排在这本《诗钞》第三篇位置的《题敬亭弟松崖披卷图》，开头写道：“花木幽深荫小轩，倩谁重谱旧西园。”所说西园松崖旁的小轩，应该就是松堂，定庵公旧园的建筑早已全部倾塌了。这七首诗充分证明，在乾隆二十七年除夕以前，也就是曹雪芹还活着的时候，敦诚已经在西园修筑了四松堂。（18）

《懋斋诗钞》中，《敬亭招饮松轩》之后，仅相隔《同二弟对酒书怀》一首，便是《芹

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馀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紧接着的，是《题芹圃画石》。又，与《晓起即景寄敬亭》、《春雨过松轩同敬亭话旧》同作于乾隆二十六年的诗，有七律《赠芹圃》(碧水青山曲径遐，薜萝门巷足烟霞。……)。敦诚《四松堂集付刻底本》作于乾隆二十六年的诗有七律《赠曹芹圃》（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兄弟两人的七律都是写雪芹住地的荒凉和生活的困窘，又同用“麻”韵，押韵的字也大多相同。这表明敦敏的《赠芹圃》和敦诚的《赠曹芹圃》是同时且在同一场景所写，两人在乾隆二十六年秋天联袂去北京西郊看望过曹雪芹。还有，这一年初冬，敦敏再次到西郊看望曹雪芹，但没有遇到，敦敏写了首《访曹雪芹不值》。《懋斋诗钞》中，这首《访曹雪芹不值》和《赠芹圃》、《晓起即景寄敬亭》、《春雨过松轩同敬亭话旧》均为作于同一年（乾隆二十六年）的诗。

  《懋斋诗钞》里这些诗的写作时间以及诗的排列顺序，说明在敦敏写作涉及西园与

四松堂诸诗的期间，同曹雪芹有交往。这当然更加证明，曹雪芹还活着的时候已经有了

四松堂。本文后面还会谈到，曹雪芹曾在西园某馆堂为敦诚的戏曲作品写题跋，也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据。毫无疑问，敦诚着手整修西园和兴建四松堂，是在曹雪芹去世之前。现今收藏在国家图书馆的这本《懋斋诗钞》，是敦敏乾隆二十三年以后数年间的诗作，只是反映了乾隆二十三年以后数年间西园和四松堂的情形。敦诚究竟是什么时候着手整修西园并兴建四松堂的，从这本《懋斋诗钞》里是看不到的。

敦敏的《敬亭小传》记敦诚在西园的营建，是从“起四松草堂”开始的。这应该是

事实。敦诚的《四松堂记》一文，也有这个意思。《四松堂记》写道：

堂之南有松四株。……堂之外，即旧日西园也。高楼倾矣，曲池平矣。其仅而存者，惟卧云洞、熏风谷、控鹤岭、鱼乐国诸遗迹，然亦荒颓殆尽。虽然，吾于荒凉废残之余，得四时赏心乐事者亦自有在。（19）

四松堂建成以后，经过春夏秋冬（也不知几个春夏秋冬），西园还是荒凉残废的，没有其它建筑。这表明，四松堂是敦诚在西园的第一个建筑，当然是他精心而又得意之作。从此，“松堂”成为敦诚的别号，他的诗文集也早题名为《四松堂集》。

四松堂得名于“堂之南有松四株”。敦诚为什么以“松”名“堂”呢？《四松堂记》写堂外的冬天：“冬来百卉俱靡，满园落叶，一片空林，而四松愈露其精神于霜霰风雪中”。敦诚欣赏松树的坚贞、傲岸。就是这个原因，他才以“松”名“堂”，并作为自己别号。堂的命名和别号，反映了敦诚的志趣和精神追求。也是出于这样的胸襟，敦诚赞扬周立厓“有直声”、“雅以气节自负”，欣赏曹雪芹“高谈雄辩”、“狂于阮步兵”、“白眼向人斜”。

四松堂建成以后，不知过了多久，敦诚在园中引井泉成瀑布，陆续建梦陶轩、宜

闲馆、拙鹊亭、五笏庵、葛巾居、鹪鹩庵等，所有馆堂轩亭的命名都有他独到的寓意。

如馆名“宜闲”，就是表示厌恶仕途经济，希望在诗酒园林中寻找闲境、闲趣。荒废的西园，面目一新。敦诚把它营造成为格调高雅、文化内涵丰富的园林。

私家园林往往是园主人内在精神品格的寄托与写照。敦诚同定庵公的内心世界不

同，西园前后时期的情境和人事活动也不同。旧时的西园是定庵公声色娱乐场所；敦

诚时期的西园，是敦诚抒情咏怀、诗文会友的雅园。敦诚虽属天潢，却内心充满抑郁

不平之气，与曹雪芹有着相近的志趣和人格追求。曹雪芹的才华和傲骨，得到敦诚的

赏识；敦诚的人品、才情以及他打造的西园，也与曹雪芹相投合。遗憾的是，曹雪芹

过早离开了人世，敦诚在西园的系列建造有多少是在曹雪芹生前完成的，我们不得而

知。

曹雪芹是西园的诗客

敦诚、敦敏在右翼宗学读书的时候，曹雪芹在右翼宗学当差。当时他们相识并结

为诗友。在他们各自离开宗学以后，敦诚、敦敏和曹雪芹的交往一直没有中断，友情

也日益加深。当西园成为敦诚经常招集朋友饮酒作诗的场所以后，曹雪芹必定是西园的座上宾。这不只是合情合理的推测，也有迹可寻。

敦诚曾经根据白居易《琵琶行》，编成一折戏曲作品。敦诚《鹪鹩庵笔麈》记云：

            余昔为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一折，诸君题跋不下数十家。曹雪芹诗末云：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亦新奇可诵。曹平生为诗大类如此，竟坎坷以终。（20）

曹雪芹为敦诚的曲本写题跋，当然是在西园的某馆堂接触到这个曲本。曹雪芹一生写

的诗，除了《红楼梦》里面的诗以外，流传下来的就只有在敦诚西园写的“白傅诗灵

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这两句了。敦敏也是“数十家”题跋者之一，《懋斋诗钞》

内有《题敬亭琵琶行填词后二首》。其第一首是：“西园歌舞久荒凉，小部梨园作散场。

漫谱新声谁识得，商音别调断人肠。”用韵（“阳”韵）与曹雪芹诗相同。两人的题跋，

似有关联。

文学作品是作家心灵的历史。一个作家的生活经历、独特遭遇和心灵上的各种感

受，都会有形无形的表现在他的创作中，表现在他所创造的艺术形象和情节情境中。

当曹雪芹创作《红搂梦》时，他少年时期的生活留给他的回忆和思考，那永远解不了

的情结，自然会源源不断地流注于笔下；同时，他在北京的经历和所见所闻，包括他

在西园的活动以及西园四时的景色，也必然不由自主地进入艺术的神思。

大观园的吟诗结社，是《红楼梦》的重要内容。明眼人很容易看出来，曹雪芹少

年时期吟诗的活动，不可能有大观园吟诗结社那种规模和那么多样的形式；曹雪芹

少年时期周围的女孩子，也不可能有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那样的学识、读书量以

及娴熟的作诗技巧。西园诗会，诗友们思想交流所进发的火花，独吟、联句、酬唱、

分韵、分题、限韵、限题等多样形式，对于曹雪芹创造理想化、诗意化的少男少女形

象以及大观园诗社的描写，会有直接的影响。

周汝昌先生和余英时先生曾指出大观园取材于西园的几处实例。两位先生说的，

不一定都靠谱，但有一处，可能性比较大。这就是西园的蕉、棠两植。敦诚的《宜闲

馆记》写道：“构小室于四松之南，榆柳荫其阳，蕉棠芳其阴”。（21）蕉、棠两植，

暗蓄红、绿二字，这也是曹雪芹安排在怡红院的景物，应该不是巧合。

也许有读者会想，宜闲馆建造时间较晚，影响不到《红楼梦》的创作，蕉、棠

两植倒可能是敦诚从《红楼梦》里面学来的。我不这样认为。榆、柳、蕉、棠，都

要生长多年才能“荫其阳”、“芳其阴”，临时移植的难度很大。它们应该都是在建

小室之前就有的，而且极有可能是定庵公的旧园留下来的。

定庵公在世时，西园的花木蕃盛。《月山诗集》涉及西园的诗对此有所反映，

其中特别写到梅、竹和“草木荣滋”。（22）定庵公去世以后，“高楼倾矣，曲池平

矣”，人工建筑荒颓殆尽，只有花草树木长久的蕃盛。四松堂建成之初，敦诚说他

在“荒凉废残”的西园“得四时赏心乐事”：“当春之际，池塘草浅，花木交荣，雨

夜风辰，落红满地”，夏则“绿树阴浓”，秋日“攀长林，陟高石”，冬来“四松愈

露其精神”。（23）“荒凉废残之余”，还有这么多花草树木，还有“长林”、“阴浓”，

它们分明是旧日西园留下来的。敦诚又在《仲春望日草堂集饮分韵》诗中写道：“西

园旧事不堪思，烟柳年年发故枝。”（24）留下来的树木发出了新枝新叶。后来，敦

诚在园中陆续新建多处房舍，引井泉成瀑布，年年长年年发的树木花草大体上还是

原来的。

曹雪芹出入西园，四时景色定会深印在心中。这究竟如何反映在《红楼梦》的创

作中，我们难以具体核查。目前，我们至少看到大观园有取材于西园的蛛丝马迹。

2018年端午节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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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敦诚《四松堂集》卷首、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137、315页。

（2）吴恩裕《曹雪芹丛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89页。

（3）吴恩裕《曹雪芹丛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1页。

（4）江慰庐《“西园”、“虎门宗学”及其他---有关曹雪芹的资料一例》，镇江师专《教学与进修》

1979年第2期。

（5）此处人物关系介绍，据《四松堂集付刻底本》、《懋斋诗钞》、《 月山诗集》、《熙朝雅颂集》、

《雪桥诗话》等书。

（6）恒仁《月山诗集》卷一，叶一；卷二，叶十三。清乾嘉刻本。按：叶一、叶十三，为线装书

的中缝页码，下同。

（7）恒仁《月山诗集》卷一，叶一；卷二，叶八。清乾嘉刻本。

（8）敦诚《四松堂集》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406页。

（9）敦诚《四松堂集》卷首、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135—138页、354—361页。

（10）敦诚《四松堂集》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424页。

（11）敦诚《四松堂集付刻底本》第五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影印本。

（12）敦诚《鹪鹩庵杂记》，为旧抄本，相传在“文革”中失落。此处引自吴恩裕《四松堂集外诗

辑》，载《有关曹雪芹八种》，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8页。

（13）敦诚《四松堂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285—286页。

（14）敦诚《四松堂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363—364页。

（15）敦诚《四松堂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169、177页。

（16）敦诚《先祖妣瓜尔佳氏太夫人行述》，《四松堂集》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357页。

（17）敦敏《敬亭小传》，载《四松堂集》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135—

        138页。

（18）敦敏《懋斋诗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9、35、37、43、44、63页。

（19）敦诚《四松堂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315页。

（20）敦诚《四松堂集》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409页。

（21）敦诚《四松堂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316页。

（22）恒仁《月山诗集》卷一，叶十一；卷二，叶四、叶五。清乾嘉刻本。

（23））同注（19）。

（24）敦诚《四松堂集》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第1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