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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国学与时代精神造就的一代大师—追思冯其庸先生

已有 3156 次阅读 2017-8-4 06:53 |个人分类:学术问题研究(2017--)|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传统国学与时代精神造就的一代大师

—追思冯其庸先生

推荐孙  逊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784发布

 (本文征得《红楼梦学刊》2017年第四期责任编辑同意,发布在黄安年的博客上,原文载第12-23页。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上海师范大学文学院孙逊教授参加了513在无锡冯其庸学术馆举行的冯其庸显示上网追思会,并在会上发言。

这里发布学刊文章的PDF版,并配发他在513会上的发言照片,是黄安年、徐菊英拍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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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其庸先生已经离我们而去,他是当今学界屈指可数的从传统国学教育中走出来、又在新式大学里卓然成家的一代知识分子的代表。两种不同教育制度的相辅相成,新旧两个时代的相激相荡,从根本上造就了像他这样一位既有浓郁的家国情怀和深厚的国学基础,同时又接受了新的时代洗礼,因而具有新的立场观点的一代文史大家。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离去,标志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冯其庸先生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作为学问家、诗人、书画家、摄影家、鉴藏家,几乎每一个方面都有出色的表现;而仅就学问家,他又涉猎戏曲学、西域学、古代文学和红学等诸多领域,其中又尤以红学最为声名卓著。在他身上,传统的国学根底和敏锐的学术追求,作为学问家的严谨与作为诗人和书画家的才情,都达到了几近完美的结合。可以说,冯先生的学问和成就犹如一座大山,这里仅就个人所接触和感受到的一个角落,来表达自己对先生的高山仰止之情。

1975年,因为偶然的机遇,自己被借调至北京的文化部《红楼梦》校勘注释小组工作。去后才知道,当时是在国务院文化组工作的袁水拍同志给中央打了一份报告,建议专门成立一个工作小组,在《红楼梦》早期抄本的基础上校勘出一个更符合曹雪芹原作面貌的本子,并加以重新注释,出版一个《红楼梦》新校新注的可靠版本,以改变长期以来《红楼梦》通行本是以程乙本为底本的情形。在当时的政治文化气氛中,这是一项重要的具有政治意义的学术工作,于是很快获得批准,并从全国抽调了一批中青年学者,集中在北京工作。组长是袁水拍同志,但由于他在国务院文化组上班,工作既多且忙,实际工作由李希凡和冯先生负责;而由于学有专攻,具体校注业务冯先生承担得更多一些。当时小组从各地抽调来的学者有北京的沈彭年、沈天佑、吕启祥、胡文彬、林冠夫,吉林的周雷,山西的刘梦溪,广州的曾扬华,上海的应必诚和我,其中沈彭年兼支部工作和行政事务,是小组的内管家。冯先生逝世时是九十三岁高龄的老一辈学者,当年也就五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我在小组里年纪最小,三十岁刚过,大家习惯叫我“小孙”,这一称呼一直沿用至今。

开始小组成员住在地安门附近的北京第二招待所,不久,搬到了前海西街17号恭王府前面的原中国音乐学院办公楼内,每人住一间琴房,另有两间较大的会议室。当时恭王府还没有整理开放,办公楼和恭王府连为一体,因此得以每天到王府里散步,只是后面的花园部分尚未打通。小组集中了当时能搜集到的各种《红楼梦》珍贵版本的影印本,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阅读、比勘各种版本。首先遇到的第一个重要问题是确定校勘的底本,这是古籍整理的第一步工作。前八十回选择相对比较接近曹雪芹原作面貌的早期脂本为底本,这没有什么分歧,因为成立小组的目的,就是为了改变长期以来《红楼梦》通行本是以程乙本为底本的问题。但究竟以哪一个脂本为底本?开始还是有不同意见。甲戌本、己卯本是早期比较珍贵的本子,但两个本子都严重残缺,用作底本有先天的不足;有同志主张用戚序本,因为比较完整清晰,但这个本子时间较晚,又后天不足;也有主张可以用不同的版本作底本,校成一个“百衲本”,但具体操作起来有很多困难。冯先生力主用庚辰本,希凡同志也表示赞成,于是经过反复不断的讨论,大家也就慢慢取得了一致:前八十回,以相对最为完整的早期脂本庚辰本为底本;后四十回,以最早问世的程甲本为底本;与此同时,确定了其他参校本“择善而从”的原则。

原则确定后,我们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工作,很快就认识到了脂本优于程本之处,这也是我们工作的价值所在。如小说开卷第一回写到的“通灵神话”和“木石前盟”,在脂本中本是两回事:女娲炼石补天弃下的顽石———通灵宝玉是一回事,赤瑕宫里的神瑛侍者———绛珠仙草又是一回事。用甘露浇灌绛珠仙草使其修成女体的神瑛侍者因“凡心偶炽”,欲下世投胎为人(贾宝玉),绛珠仙草为把一生的眼泪偿还他,也跟随了下世为人(林黛玉),这就是所谓的“木石前盟”;而顽石变成的那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则成为贾宝玉出生时嘴里衔下的“通灵宝玉”,这便是所谓的“通灵神话”。这块通灵玉从贾宝玉出生之日起,便一直跟随着贾宝玉,起着一种类似今天微型摄像机一样的录音和录像作用。“通灵宝玉”一路记录下的文字,便是我们今天看到的《石头记》,亦名《红楼梦》。这里,顽石———通灵宝玉、神瑛侍者———贾宝玉,这是两个同样浪漫但又角色不同的神话。可是到了程本里面,顽石和神瑛侍者合为了一人,所谓“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云云,就是把石头和神瑛侍者合成了一人,因而顽石———通灵宝玉、神瑛侍者———贾宝玉也就变成了四位一体。也就是说,程本中石头(即神瑛侍者)一身二任,同时变成了贾宝玉其人和他出生时嘴里衔下的那块“通灵宝玉”,这就完全混淆了“通灵神话”和“木石前盟”两个神话的边界,可谓无知和不通之至。记得当时校勘到这里,冯先生和希凡同志都对程本没有厘清原作意思就肆意改篡的做派表示了讥笑和不屑,从而极大地增添了我们对校勘质量的信心。

但在实际工作过程中,“择善而从”的原则也并非想象的那样简单。印象比较深的有两个例子,一是第三回关于黛玉外貌描写的两句名句:“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庚辰本原作“两湾半蹙鹅眉,一对多情杏眼”;甲戌本、甲辰本作“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己卯本作“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笑非笑含露目(其中甲戌、己卯本多有残阙涂改,但己卯本上半句为原抄);戚序本作“两湾似蹙非蹙罩烟眉,一双俊目”(其中“罩”应为“罥”字形近而误);列藏本作“两湾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其他各本也多有不同。在这种情况下,底本显然不可取,但如何“择善而从”呢?可谓是几经推敲,反复比勘,最终以己卯、列藏本的上半句和甲戌、甲辰本的下半句校为正文,这应该是校勘过程中颇费斟酌而又比较成功的例证之一。

另一个例子是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凹晶馆联诗里的名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庚辰本原作“冷月葬死魂”,“死”点改为“诗”;其他早期脂本缺这一回,有这一回的,甲辰本、列藏本作“冷月葬诗魂”,戚序本、蒙府本、梦稿本作“冷月葬花魂”。“花魂”、“诗魂”,究竟谁优谁劣呢?从用典讲,“花魂”、“诗魂”各有出典:前者用明代叶小鸾“戏捐粉盒葬花魂”典(叶绍袁《午梦堂集·续窈闻记》),后者晚唐已有,宋人用得更多,“鹤唤诗魂去”(宋·陈起《谒和靖祠》)是将“鹤”与“诗魂”联系得最紧的一句诗。从校勘学讲,庚辰本原作“死魂”(“死”又点改为“诗”),既可理解为“死”与“花”形近而误,也可理解为“死”与“诗”音近而讹。记忆中当时小组内有人主张“诗魂”,有人主张“花魂”,各执一词。记不清是不是因为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因,当时定了“花魂”。所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3月第一版时用的就是“花魂”,并出了校记,断为“‘死’疑与‘花’形近而误”。但在后来修订时,则改为“诗魂”(详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7月第三版),也同样出了校记,在客观罗列了各本异同后,断为“‘死’或以为系‘花’形讹,或以为是‘诗’音讹。今从音讹说”。这就断得非常准稳。其中冯先生就是力主“诗魂”并推动这一修订的推手。他在口述自传《风雨平生》一书中曾讲到:“有的朋友坚持要‘花魂’”,其实是没有理解曹雪芹的创作意图:“曹雪芹创造的林黛玉这个形象,并不是要创造一个绝世美人,而是要创造一个带有特殊个性的,带有诗人气质的这样一个美人,所以她不仅是美,她更重要的是有诗的气质。用‘花魂’来形容林黛玉,不完全契合林黛玉的气质、个性”,“只能是‘诗魂’才确切”。这样,就及时纠正了校勘本第一版的某些不足,堵住了可能拿“诗魂”“花魂”来说事,说新校本还不如原来程乙本好的舆论(程乙本作“诗魂”);同时,这也体现了实事求是的原则,不是说程乙本用了“诗魂”,我们就一定要和它不同。可见校雠之难,看似一字之差,其实大有讲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下判断的。

类似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在组内,冯先生是校勘注释工作的主心骨,他以深厚的校雠学功夫,为确保校勘的质量付出了辛勤的劳动。而在长期校勘《红楼梦》和手抄庚辰本过程中所积累起的大量知识储备,也为他日后撰写《论庚辰本》、《〈石头记〉脂本研究》、《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等论著做了充分的资料准备。可以说,他能成为一位红学大师,正是从扎扎实实的校勘工作开始的。

除了红学,冯其庸先生在戏曲学、西域学和古代文学研究方面同样取得了卓著的成就,受到最高领袖关注的《历代文选》的编撰和批判封建道德的文章就是最好的证明。只是这些还都是属于学问的范畴,展示的是冯先生作为学者扎实严谨的一面。其实除去学者,冯先生还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和书画家。这也是冯先生和今天大多数学者不同的地方:很多学者都是学有专攻的专家,但囿于教育背景,很少有诗、书、画都拿得起来的多方面才能;研究古典诗词的学者做不了旧体诗,研究古典文学的专家不能写毛笔字,更遑论有绘画方面的才华。

冯先生则在诗、书、画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他的旧体诗写得极好,即席题诗的本领特高。记得曾在上海《解放日报》上读到过他写的长篇歌行《明两老人歌》,是为他的老师王蘧常先生九十大寿而作,诗作起首就气势不凡:“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笔迈晋唐。我拜先生五湖畔,维时日寇初受降。”在铺叙了当年受教的情景后,笔锋一转,由往及今:“姑射仙子冰雪姿,千载令人轻王侯。绛帐春风违已久,眼看白日去悠悠。四十年间如过隙,公豋大耄我白头。忆昔侍讲梁溪滨,先生挥笔取长鲸。退毫宛对陆平原,新颖初发王右军。”最后以师生情谊和诚挚祝愿作结:“我侍先生四十年,直节堂堂气摩天。吟诗曾教鬼神泣,著书积稿埋双肩。至今仍好作榜书,挥毫犹如扫云烟。我颂先生寿而康,为留正气满坤乾。”读来气韵贯通,音节铿锵,情真意切,令人击节称赏,充分展示了冯先生在旧体诗写作上的过人才华。

冯先生的诗作大致可分四类,除上述怀人类外,还有题咏类、登览类和怀古类。因为冯先生擅长绘画,故而题咏诗数量可观。前面说到,冯先生即席题诗的水平特高,这里不妨略举一例:1993年11月,他率团赴香港举办“《红楼梦》文化艺术展”,一天在刘海粟先生家,海粟老拿出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牡丹,当场续画完毕,并题诗一首:“清露阑干晚未收,洛阳名品擅风流。姚黄魏紫浑闲见,谁识刘家穿鼻牛。”冯先生应海粟老之邀,亦当场挥毫题诗一首:“富贵风流绝世姿,沉香亭畔倚栏时。春宵一刻千金价,睡起未闲抹胭脂。”海粟老题诗也很精彩,但他应是有备而来,事先肯定有所考虑,而冯先生则是事先没有准备,真正是即席题诗。诗作将牡丹花拟人化,维妙维肖地写出了画中牡丹的姿态和色彩之美,其诗思之快和诗作之佳真是如有神助。在冯先生文集诗稿部分,蒐集了不少这类诗作。相信应该还有遗漏,因为他这类诗歌数量既多,又很分散,搜集颇为不易。

豋览诗是指先生在考察、游览途中所写下的诗作,这类诗作自有先生独特的视角和襟怀,和一般写景的山水诗并不相同。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曾在四川绵阳举办过一次《红楼梦》讨论会,会后东道主组织了去黄龙山、九寨沟游览考察,一路上遇塌方,入高原,宿黄龙,过雪山,险象环生。但因为风景独异,冯先生诗兴大发,每到一处,便吟诗作词,抒写壮怀,其中《题黄龙寺》就云:“人到黄龙已是仙,劝君饱喝黄龙泉。我生到此应知福,李杜苏黄让我先。”一句“李杜苏黄让我先”,顿时消解了时空的隔膜和距离感,使我们内心油然升腾起“李杜苏黄”都未能享受到的幸福感和自豪感。

由于冯先生对古人充满敬意,谙熟典故,又深怀同情之理解,因而其怀古诗作占了很多的篇幅。如他赴海南儋州所作的《儋州东坡歌》:“东坡与我两庚辰,公去我来九百春。公到儋州遭贬谪,我来中和吊灵均。至今黎民怀故德,堂上犹奉先生神。先生去今一千载,四海长拜老逐臣。人生在德不在力,力有尽时德无垠。寄意天下滔滔者,来拜儋州一真人。”一句“公去我来九百春”,气势阔大,把作者和东坡的时空距离一笔抹平。两人仿佛在进行一场跨时空的对话,一古一今,大开大合,既深得古人之精髓,又洋溢先生之真情,体现了先生旧体诗写作的深厚功力。

除了诗歌创作,冯先生的书法绘画成就也是不可多得的。中国红楼梦学会自成立以来,学会的活动是所有古代文学学会中开展得最多和最正常的学会之一,其中一个重要的推动力便是冯先生。这种推动力不仅在于他组织学术活动的卓越能力,而且更因为他能够以自己的书画作品取得地方政府的倾力支持。扬州之所以成为举办红楼梦全国和国际学术会议最多的城市,就是因为和冯先生对扬州红楼宴的创意设计和具体指导,以及他和扬州这座城市的书画之缘分不开的。以至于时至今日,书画市场上已经出现了一定数量从扬州地区出来的仿冒冯先生的书画赝品,作伪者正是看准了冯先生和扬州的特殊缘分,故意制造一种来路可靠的假象以迷惑收藏爱好者。

上海红学会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曾举办过多次海峡两岸交流,其中1993年夏天举办的台湾“红楼梦文化之旅”暨“红楼梦文化艺术周”是规模最大的一次,当时邀请了冯先生和其他北京的学者。作为这次赠送给台湾师生的礼品,就是一把冯先生题有“红楼梦长”四个字的成扇,以及冯先生书写的一幅古典诗词的条幅。台湾的同行学者和一批年青的大学生个个如获至宝,纷纷拿着扇子拍照留影。冯先生为书写这批礼品,和石静莲女史整整花了半天时间,累得满头大汗。现在冯先生已经作古,这份礼物更显得珍贵,相信台湾很多朋友和年青学子一定保留了这份烙有时代印记的礼物。

冯先生绘画也极具特色,他早先擅长画葡萄、葫芦、荔枝、樱桃、芭蕉、牵牛花等,偏重写意一路,充满了文人画的意趣。我离开小组回上海时,他特意画了一幅水墨葡萄赠我,题了我的上款,和“时同校红楼梦也”一语,这成为我那段工作生活最美好的记忆。以后,偶有机会拜访先生,也往往会得到他惠赐的墨宝。先生晚年画风大变,创造了一种重彩山水画,用色大胆,尺幅巨大,题材多为西部地区绚烂壮阔的景象。也是偶然的巧合,当年自己正好去北京出差,办完公事后下午去中国美术馆参观,正巧是冯先生书画展开展的当日,上午开幕式已完,冯先生已回去,但师母夏老师和其他朋友还在现场,自己得以一饱眼福,细细品尝了先生的书画精品。在高大宽敞的展厅里,这些大尺幅的重彩山水画给观众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也给自己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我看后不禁在想:先生是生长在江南的一代才人,平时生活上保留了很多的江南习惯,性格中也随处可见江南人的特点,但出现在先生画作中的山水,却很少有江南的小桥流水,而大多是塞北的壮阔景色,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先生内心世界和情感的多样与丰富。

冯先生除了是大学问家和诗、书、画大家,同时还是一个鉴藏大家,他对书画和文物鉴定与收藏有特殊的眼光和癖好。在小组工作时,就曾听李希凡同志说起,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稿费颇丰,冯先生就建议他去荣宝斋买齐白石的画。当时市场上赝品不像现在这么泛滥,加上有冯先生把关,他买了不少齐白石的精品。现在这些画不知增值了多少倍,由此可见冯先生有独到的眼光。上海博物馆的仲银兰老师是当代书画鉴定大师,也曾亲耳听她说起:现在活着能鉴定、题写书画的老先生已所剩无几,冯先生是屈指可数的一位。所以上博凡有新的重要收藏,都会请冯先生来一起品赏。我个人因为特殊的原因,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迷上了收藏,在这方面也和冯先生结下了不解之缘。

大约是在1989年下半年,国内拍卖市场刚刚起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小型拍卖会预展上看到了清初词人纳兰性德和顾贞观的书扇散页,其中顾氏所书即为其著名的以词代简的《金缕曲》两阙,当时是一堆乱纸,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自己一眼瞥见,欣喜欲狂。第二天自己正巧有事,只好委托了一位朋友举牌,告之他志在必得。第二天朋友帮我如愿举到了这堆“乱纸”,狂喜之余,视此为上苍对自己的厚爱和馈赠。我随即将其装裱成册,视为珍璧,每次取出抚玩,如与古人促膝谈心。数年以后,一天突然接到冯先生打来的电话,专门询问我是否收到过这本册页,并仔细问了诗扇的具体细节。我电话中大致汇报了有关情况,他当即就说,这就对了。告诉我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藏品,希望有机会亲眼看一看。我说没问题,以后一定带给他亲自过目。不久,南京举办有关《红楼梦》学术会议,听说冯先生也来,我便带了这本册页前往。一天晚上,我到冯先生房间请他目验,他仔细看了以后,异常兴奋地对我说:这是一件非常难得的艺术品,纳兰性德和顾贞观是清初词坛双璧,他俩共同营救吴兆骞,被传为词坛佳话。他俩的墨宝传世甚少,能同时收到两人的真迹,真是太幸运了。他还告诉我,这是无锡老一辈画家胡汀鷺的旧藏,民国年间曾珂罗版印刷出版过,他藏有这份珂罗版影印本,影印本内只有两家题跋,现这本册页又多了好几家胡先生后来征集来的题跋,但原有的胡汀鷺先生画的贯华阁图没了。他嘱咐我好好保存,并说以后有机会他再补画一张贯华阁图。

我听了以后,更是兴奋不已,因为又有了冯先生的首肯。2006年夏,我把这套册页带到北京,请冯先生题写引首和跋语。冯先生当即俯允,让我过两天去取,并给我看了他藏的民国珂罗版影印本。影印本确只有两家题跋,但有胡汀鷺的贯华阁图,我现在这本则多出了八家题跋。我两天后到冯先生家取回,冯先生在引首留出的第二页空页,题写了“词坛双璧”四个字,又在册页拖尾的三页上,题写了他挥就的一首《金缕曲》词:“一曲金缕赋。遍天涯,青衫泪湿,几人能诉?富贵玉堂真性在,读罢新词泪雨。洗沉怨、更谁为主?北极关山寒彻骨,憔悴损、南国真才虎。词笔竭,诗情枯。江南才子梁汾甫,为吴郎、千金屈膝,感深今古。举世才人皆痛哭,高义云天心剖。终换得、余生重谱。我住梁溪青山畔,数经过、忍草贯华楼。拜往哲,仰高羽。”词后又题长跋云:“孙逊教授兄藏顾梁汾、成容若书扇真迹,原为吾乡胡汀鷺公旧藏,予尚藏其影本。昔梁汾、容若曾至吾乡青山湾贯华阁,去梯玩月填词。今贯华阁尚存,予曾豋临。孙逊兄出此册属题,因为谱《金缕曲》一阙记慨。丙戌夏五宽堂冯其庸八十又四谱于古梅书屋。”冯先生是词人顾贞观、原藏家胡汀鷺的同乡,他对这本册页自然更多了一份情愫,从他的题跋中,我们不难看出他的乡情和才情。遗憾的是,我没有好意思再提出请冯先生画一张贯华阁图。后来听原小组成员吕启祥女史说起,冯先生还把这件事写进了日记,由此可见他对此事的重视。

2007年,我又把册页带到北京,请袁行霈先生在冯先生留出的前一页空页上题写引首,袁先生当即研墨挥毫,题写了“千古高义”四字,正与后面一页冯先生题写的“词坛双璧”配成绝对。一年后,我又请刘旦宅先生题写了册页签条“容若梁汾书扇合册”。至此,这本册页完美收官,成为我心中永远的最爱。

2015年10月,我应邀参加了在北京通州举办的“曹雪芹与张家湾”学术讨论会,有幸再一次见到了冯先生。会议请冯先生第一个作主旨发言,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本说好冯先生只讲一刻钟,但他思绪打开后一时无法中断,整整讲了四十分钟。他主要讲了当年曹雪芹墓石发现的现场情况,包括墓石发现的时间、地点、当事人、最先看到的尸骨及下面的墓石。他娓娓叙来,记忆清晰,思路敏捷,过程细节讲得非常具体,推断论证也让人信服。当时他的精、气、神都是那样饱满,除了行动有点不便,整个状态非常之好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和冯先生的最后一次见面。会议期间,主办方还组织了实地考察,原址虽造了一座曹雪芹墓园,但周边全是一片新盖的居民楼,冯先生所描绘的当年场景早已荡然无存。只是凭栏远眺,借由想象,一股悲凉的历史沧桑感依然扑面而来,心头蓦然升起对一代才人曹雪芹的思慕之情。现在想来,冯先生晚年选择在张家湾居住,肯定是因为曹雪芹的原因。现在冯先生离我们而去,正好满足了他九泉之下与曹雪芹为邻的心愿。愿冯先生与曹雪芹在同一片土地下相伴安息。

(本文作者:上海师范大学文学院,邮编:200234)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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