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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学事略——受教于冯其庸先生杂议----媒体悼念和追思冯其庸先生

已有 2833 次阅读 2017-5-3 11:45 |个人分类:学术问题评论(07-11)|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求学事略——受教于冯其庸先生杂议

----媒体悼念和追思冯其庸先生(三十二)


黄安年推荐泰祥洲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7年5月3日发布

201712212:18分,冯其庸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媒体纷纷报道,表达对我国当代大学问家冯其庸先生的悼念和追思(1924-02-03-2017-01-22)。博主将陆续集辑相关信息。鉴于搜素引擎,如“冯其庸”并非全部显示,往往需要从不同网站逐一搜寻,造成相当大的遗漏,现在发布的是媒体悼念和追思冯其庸先生(三十二)泰祥洲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画家文

《求学事略——受教于冯其庸先生杂议》,原载《艺术评论》,艺术中国转载,2017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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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17-04-29 13:42:09 | 来源: 艺术评论

2017年1月23日,忽闻冯其庸先生去世的消息,我如受五雷轰顶,不禁失声痛哭。我受教于先生 30年,温言教诲,尚在耳畔,点点滴滴的记忆,一时俱来目前。正月初六,我和朱振华相约,来到张家湾告别恩师,在先生家中临时搭建的灵堂前向先生叩首告别,这里原本是冯先生的会客室,而今已是人去景异。身体虚弱的师母闻听我和振华来了,在女儿幽若和海英的搀扶下特地从二楼蹒跚走下楼梯,拉着我和振华的手,喃喃回忆着先生最后的日子,“老先生最近几个月都不能下楼了,还是坚持每天校稿,他的日记一直写到临终前五日,眼看着他最后几天是写不动了,只记下今天有谁到家里看我”我泪如泉涌,悲伤难抑,思绪沉浸在师母的话语中,不断闪现着冯先生在过去 30年间教我读书写字的情景。

我和冯其庸先生初次见面是在 1987年。

1986年,我到北京读书,启蒙恩师胡公石先生托好友柯文辉先生教我学习古文,柯先生先是教授我读《诗经》,然后是一些清代文献,不久,柯先生就引我拜见冯其庸先生。柯先生说,“在冯先生面前我对古代文献的理解如同票友,要打下基本功,你要好好向冯先生求教。”

之后我差不多每月都带书法作品和读书笔记找冯先生,每次冯先生都悉心讲解,先生常提醒我,字要每天坚持练,读书还要花时间从先秦两汉的文献开始,面对古奥艰涩的《尚书》《左传》等先秦文献,我一直没有下决心用功,时间如梭,转眼就到了毕业时间。

1990年我大学毕业,那一年在京读书的大学生,绝大多数都遣回原籍。我去先生家道别,先生焦急地说:“你要想读书或者发展事业最好不要回宁夏,我帮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先留在北京。”没过几天,冯先生告诉我说:“一位好友请了中央美院退休的裱画师崔玉润成立裱画工作室,我推荐你过去学习工作,你可先去跟随崔师傅学习裱画的基本功,有了治生之道,我再帮你联系精通古画修复的师父教你学习修复宋元古画。古人讲艺不压身,你学门手艺比回家乡当教师更有意义,有时间就多读书。”1992年谢稚柳先生来京,告知冯先生他刚刚给以修复宋元古画名震海内的李振江师傅题写了“振雅斋”堂号,先生旋即拜托谢稚柳先生介绍我拜北派装池大师李振江为师。我跟随振江师父五年,不仅学到揭裱古画的技术,还得以一窥宋代绢本绘画的修复和画法秘诀,这一切,都赖于冯先生的指授。学习揭裱期间,冯先生不断提醒我要勤做笔记,在冯先生的提点下,我尤其关注中国古代书画材料,并与文献相印证,二十年后我在材料与画法上能够与古人默然相契,有所会心,莫不归功于此时打下的基础。于此基础之上,我又致力于重构 10—12世纪中国全景山水的理想范式,亦莫不归功于此。


入室弟子和书单

1992年初夏的一天,我和中华书局的好友朱振华去先生红庙寓所,因为装池事繁,我疏于读书习字,已经有半年没有去见先生了,先生虽言辞温厚,但心中略有不悦,当场也未加责怪,而是特地嘱咐我次日再去。第二天下午,我带着书法习字骑车赶到冯先生家时,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衣,正在阳台上画桌前挥毫作画,见我来了,特地从几张新画的葫芦中选出一张最好的,题上“《秋风图》为晓阳作”。他翻着我的习字,随即说到:“我给你示范一张,你要仔细看我执笔的动作和运笔的笔迹。 ”他当即写下“柳枝折尽到阳关,始信人间离别难。唱罢渭城西去曲,黄沙漠漠路漫漫。晓阳仁弟嘱,冯其庸”。写毕他说:“行笔要懂得使转、提按,学行楷要多临贴,不要写碑。”我在先生的指导下,提笔试写了数幅,慢慢体会到了先生金针度人的精要之处。

先生旋即引我到书房,拿出一套刚刚出版的《八家评批红楼梦》,翻开扉页为我题写:“晓阳贤棣存阅,冯其庸赠,一九九二年七月”,我知道“贤棣”用以称入室弟子,看到先生这样不弃,心中既愧且喜,题完字,先生说: “无论工作多忙,读书和习字是不能耽搁下来的,我最近还收了一个学生叫纪峰,我给他起个字叫雪崖,你喜欢叫祥洲也好,我为你们两人专门开列个书目,一边读书,一边习字画画。自古画家易至,学人难至,学人而兼画家,成者寥寥。”

冯先生拿起一个旧信封,在背面一边写着书名一边给我解释:“读书不仅要读懂,更重要的是要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书的流传,通常人理解中国的学术浩瀚无边,其实精髓全在先秦两汉,你去王府井中华书局读者服务部买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文学史参考资料》丛书,包括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和隋唐,除此以外,再去王府井书店去找沈复沈三白的《浮生六记》、明张岱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你回去通翻一遍,下次你带《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来找我。”先生又强调说:“中国的历史很长,但真正重要的文献就是先秦两汉,后来人文章写的好离不开用典,几乎所有的典故都出自先秦两汉,所以说师当师其源,早期文献读懂了,往后看很容易。先秦两汉文献犹如高山大川,必先登临,才能观全局。

“看古人文章不可不读史,你可以将《二十四史》先秦两汉部分结合文学史参考资料一起读,在历史的框架下,逐渐会形成你的思想和见识。”我问先生,先秦文献和沈复、张岱是否同时学习,他说: “是的,读书就是为了写文章,今天用白话文,文章要写得优美简朴,沈复和张岱虽是晚明人,文字很接近白话文,你写文章要尽量体会学习他们的表述方法。古人说:士先器识而后文艺,想要扩充器度,增长见识,最好的办法就是读书。”

我至今仍然悉心保留着冯先生给我的书单,回忆起柯文辉先生引荐我时讲的话,才体会到读书求学,正确的门径是多么重要,更加感激作为通才大家的冯先生,对一个初入社会,毫无根底,空有莫名之志和向学之心的年轻人的关爱和提携。

不知师资传授则不可议乎画

我拿着书单如获至宝,在好友朱振华的帮助下,很快就买齐了这些书。一日晚间去先生红庙家中,在书房里,先生说:“拜师学习和学校教育有很大的不同,学校里都是严格按教学大纲和进度讲,无法深入,拜师学习就是每个问题都要钻研透彻,有问题就问,老师会把毕生所学毫无保留的传授给学生,就是古人说的师资传授。张彦远说‘若不知师资传授则不可议乎画’,也是这个意思。学问画艺,都有源流,薪传火续,代代相传,因而绵延不绝。”

1995年9月17日冯其庸为泰祥洲题字赠书

作为入室弟子的第一次课是在先生红庙家中书房里,他翻到《史记·报任少卿书》说:“我早年跟随朱东润师读《史记》,这篇《报任少卿书》朱老师都能背过,你回去先抄写三遍,下次来谈谈你的心得。 ”先生还为我讲解了他研究《史记》的心得。

第二次上课,我先将抄写的《报任少卿书》递给先生,他拿起一只红色铅笔,仔细的指出我抄写中繁简字体的错误用法,让我汗颜得无地自容。

接着他让我讲了自己对任少卿和司马迁的认识,冯先生说:“我给你第一堂课讲这篇文章,就是想告诉你,人生会有各种各样的波折和际遇,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放弃,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你大学毕业在北京做个裱画学徒,千万不要自卑,坚持学习,遭际将成为上进的台阶,技道兼修,前路必然更加宽广。”他还说:“这篇文章的精华所在是司马迁提出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你一定要立大志,肯吃苦,将来一定能找到你安身立命的方向。 ”现在回想先生谆谆教诲,深深为他的远见所折服,也为他对我的关爱感动。

1995年赠泰祥洲秋风图

1995年赠泰祥洲题古阳关诗

我初抄书,虽是抄写三遍,不免潦潦草草像是完成作业,先生看在眼里也不点破,他说:“抄书是读书的捷径,传说苏东坡能过目成诵,但他读《汉书》还要抄写三遍,我真正体会到抄书的重要性是抄写《红楼梦》,‘文革’时,我担心《红楼梦》就要遭受‘灭顶之灾’,所以借来庚辰本,天天夜里偷偷抄写,半年时间,我把整部《红楼梦》八十回全部抄完了,才对《红楼梦》的有了深刻的认识,奠定了我研究红楼梦的基础。”冯先生还说:“除了抄写,熟读也十分重要,我幼时读《古诗十九首》,有些诗句似懂非懂,读久读熟了有时会忽然领悟,一次,我在锄地时看到天空鸟飞过,想起‘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忽然悟解这是写思乡之情。”冯先生还嘱咐我若喜欢读诗,苏东坡是他最喜欢的,建议我也要常读。

先生又引用苏东坡诗句“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来勉励我。

自那以后,我养成了抄书的习惯,凡是读先秦文献,必先抄过几遍,这给我后来完成博士学位论文《仰观垂象——山水画的观念与结构》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近些年画山水画,我在跋文中也常抄录一些心有所悟,与画意相通的先秦典籍,以为点题,这和冯先生当年的教诲是分不开的。

我最初是用钢笔抄书,先生说以后都要用毛笔抄书,既读书又练字,他转身从书房走到阳台的画案上翻出几支上海老周虎臣笔庄的写卷小楷笔,和一本《文征明小楷七种》递给我,他说:“我前几天去上海,特别去找这种小楷笔,小楷要学钟繇,抄书用文征明体比较容易掌握,这本字帖和这五只笔你先拿去用,记得如果发现好用的毛笔,要赶快回去再多买几支备用,就怕明年笔毛不同了,写起字的手感会很不同。”我始终记得先生的提点,现在凡遇制笔良匠,试用得手,都是一订百支,分送师友合用。

第二年, 1993年的春天,一次我到先生家上课,见冯先生和一个年轻人面对桌上一尊曹雪芹泥塑小样相谈正欢,看见我来了,冯先生对我说:“这位就是我常提起的纪峰,以后你们两人可以约在一起随我读书。”之后,我们时常在冯先生家中见面,互相鼓励、支持和学习。

转益多师是我师

冯先生还特别鼓励我要行万里路,寻访更多的名师,汲取学术营养。学习装裱期间,我喜欢临摹古画,常拿给先生看,有时他会随手在画上给我题上几行字。一次在先生家和纪峰一起翻看《傅抱石画集》,冯先生说:“我平生学画有两大憾事,第一是未能拜识白石老人,第二是未能拜识傅抱石先生,都是因为不敢轻易去打扰前辈,待到两位大师先后逝世,才使我感到大错铸成,永不可识矣。现在还有很多学养深厚的老先生健在,你们有机会一定要想办法登门求教。能够看高手作画,会让自己的技艺增长神速。读书也是一样,遇到大学者就不要轻易错失求教的良机。”

90年代初,冯其庸先生出差,有时也会约我同行,几次冯先生的刻意安排,让我也有机会能和朱屺瞻、唐云、杨仁恺等先生有数面之缘,这对我后来走上专业绘画的道路,有着密切的关系。几次我和柯文辉先生去江南,他都叮嘱:“大胡子和朱季海、吴藕汀、钱君匋、沈子承等海上名家关系甚密,见到他们,求教一两个问题,都是一生幸事。”

自此以后,我每有所学,不管是天文学、考古学、物理学或是书法绘画,无论历尽多少周折,都要向自己景仰的先生求教。我在清华博士毕业后,选择以艺事为终身奋斗的领域,每办画展冯先生都很关心,每次我将画册送给冯先生,他都仔细翻阅,和我探讨,提出真诚的建议,时常让我有醍醐灌顶的收获。

《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的第一篇是《盘庚》。起初我试图硬读,但总是不求甚解,只好请教冯先生,他说:“《尚书》我讲不了,你下次去苏州可去向朱季海先生求教。 ”1993年春天,我有机会停留苏州几日,季海先生花了一天的时间,在双塔公园的茶馆以考据学的方法为我讲解了《尧典》开篇“聪明文思”四个字,临行朱先生让我等在观前街路口,他取了自己刚刚点校的《南田画学》,翻开扉页,为我题写了“学而不及,唯恐失之”八个字。回京赶紧转告冯先生,他说:“乾嘉学派的考据学功底极其深厚,朱先生送你八个字是发现你底子太薄,将来有机会我们一起补补《尚书》这门功课。”

2006年1月,我选了两锭乾隆朱墨为先生祝寿,告诉先生说自己周围不少好朋友想学习《尚书》,他说:“你们真想学,我就请扬州大学的《尚书》专家钱宗武先生来教你们,他说,前次我去扬州和钱先生探讨《尚书》,他说《尚书》只能师资传授,我想请钱先生按过去私塾的教法,来京深入讲授一段时间。”钱先生在京为我们授课一个多月,每天晚上三个多小时,只讲了《尧典》、部分《禹贡》和《盘庚》,终让我明白了章黄学派衣钵传人的治学方法,期间冯其庸先生以八十三岁高龄时常过来旁听钱老师讲课。回想起来,真为冯其庸先生治学之严谨扎实而感到深深的敬佩。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1995年初,先生为了《瀚海劫尘》一书的出版,数次往返上海和北京,一次我陪他同乘火车去上海博物馆找王运天先生取新印好的书,火车上,他一直翻阅着样书,不时和我谈起《瀚海劫尘》的成书缘起,“过去九年,我考察了西部边陲的很多历史遗迹,不到现场,你很难体会古代文献的记载,比如唐诗有‘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句子,你真正到了阳关,才知道阳关是占有一夫当关,万人莫开的险要之地,出了阳关,真叫是:唱罢渭城西去曲,黄沙漠漠路漫漫。 ”自1986年起,冯先生先后十进新疆、三登帕米尔高原、两次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实地踏看了玄奘取经在中国境内西行和东归的全部路线。

先生嘱咐我要珍惜出差路上读书的经验,他说:“顾炎武出门都用骡马载书跟随自己,到了重要关隘,就派人打探详情,凡是遇到和过去书本记载不同的,就立刻找书考证,这样读书才能活学活用,而且一生都不会忘记。

先生特别注重讲历史文献的学习和实地调查结合起来,他说“有些字面上我无法确知的东西,往往实地调查后就明白了。”他曾以《史记 ·项羽本纪》为依据,调查其所记载的地名及其地理位置,调查过项羽的出生地“下相”、古盱眙、东阳城、鸿沟、彭城、垓下、灵璧和定远的东城、阴陵、虞姬墓,又到乌江作了调查,结合史料写下了《项羽不死于乌江考》,尽管这个问题引起了学术界很多质疑的声音,但都是从文献本身来反驳的,针对这些冯先生告诉我:“学问学问,就是要结合实际地理情况去考证,你发现了问题,就不要怕遭受质疑,待将来新的考古材料的发现,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除了学问之道,先生更感染我的是他的生平抱负、学术精神与人格魅力。

2014年,我在澳门民政总署画廊举办个展,并出版了《仰观垂象》画册,回京后,我带着画册去先生家汇报。彼时先生卧病在床,已多日不下楼了。我呈上画册,先生先是斜倚床头翻看,少顷,示意我扶他去沙发,茶几上的放大镜是他校书所用,他拿起放大镜,一边逐页细看,一边问我,哪些是你抄录的,哪些是你自己写的,我遂一一指出,先生又吃力地一行行看我写的跋文,看了一会儿,先生搁下放大镜,喟然长叹,说“现在你画也好了,字也好了,可惜我的眼睛不行了。”我听了心头一酸,真有木叶摇落,肝肠摧折,悲从中来之感。先生又说,“我还欠你一篇文章,我的学生,我都给他们写过文章,唯独还没给你写过。 ”

先生走了,回忆起过去三十年,先生给予我的实在是太多太多,我无以报答,仅仅以初拜先生门下时,先生教我的书法《题古阳关诗》作为结尾吧:“柳枝折尽到阳关,始信人间离别难。唱罢渭城西去曲,黄沙漠漠路漫漫。”

泰祥洲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博士、画家

http://art.china.cn/exclusive/2017-04/29/content_946035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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