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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生从事过很多行业,酿过酒、造过纸、当过厨师、跑过供销、做过钳工,他擅长厨艺、木工、瓦工,最擅长的是竹器活,那又粗又长的竹子在他手中瞬间变成薄薄的篾片,他可以将一根竹子在片刻间片成两三层,不过最里层的基本不能用,主要用第一、二层,第一层篾片最是坚韧耐用。
父母亲风雨同舟65载,经历了太多的辛苦磨难,可无论世道如何变迁,也不管风刀霜剑如何相逼,父亲始终是母亲坚强的后盾,给予了母亲最无私的爱。我敬重父亲不仅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还因为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一个伟丈夫。
老父亲是出名的木讷之人,老实、厚道、善良是所有认识父亲的人对他一致的评价。判断一个人好与坏并无绝对的标准,一个别人眼中的好人可能在某个方面表现出丑恶,一个公认的坏人也可能在某个方面表现出可爱。一个人如果被部分人说好未必是真好,但如果被所有认识并了解他的人说好,那他一定是个好人,这样的人也许一生平平淡淡,但却是最让人有信赖感的人。父亲是那种别人打他的左脸,他会把右脸也伸过去的人,而且全不把别人的无礼放在心上,我想这正是他长寿的原因之一。前天我看到桌子上有一玻璃瓶,里面装着大半瓶蚕豆,我奇怪道:“这是谁吃的?”父亲道:“你姐姐买给我吃的。”我好奇地看他的牙齿,发现父亲的几颗大牙白白的完好无损,比我黑黝黝的牙好看多了,这一发现让我啧啧称奇。母亲与父亲秉性完全不同,母亲性情刚烈,有什么话一定要说出来,绝不受委屈,她几十年一直疾病缠身,邻居们都称她是药罐子,以她柔弱多病之身也能活到八十多岁确是个奇迹。
年轻时,父亲曾干了十几年的供销员,是那家工厂唯一的一位做供销超过三年的人,正是这十几年让父母走遍了大江南北,长了很多见识。工厂经常换供销员,但厂长说:“如果老曹不可信,那就没有可信的人了。”他每年联系的业务是最多的,与他打交道的人都对他寄以极大的信任,跟他成了朋友,他交的朋友遍天下,家里一年四季高朋满座。远的不说,每次父亲回家,生产队长、会计必定捧着饭碗跑到我家来,他们都知道我父亲回家从来不会两手空空,花生米也得带上一包。逢年过节,我家是远近最热闹的地方,哥哥的同学、亲切朋友最喜欢到我家来,因为我父亲有种梁山好汉的气质,从不惜财,朋友来了一定倾其所有、热情相待,哪怕下顿饭揭不开锅也得让客人高兴了。我母亲虽有时对父亲此举有点不满,但从来没有让父亲难堪,母亲与父亲唯一不同的是,母亲历来是见什么客人喝什么茶,可父亲不同,从来是一视同仁,这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分歧。作为农家女,我相信,能做到母亲这样的女人绝对不可能超过1%,母亲算得上女中丈夫。过去我始终觉得父亲不善言辞,远没有母亲那锐利的眼光与口才,直到母亲去世,才让我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敢情父亲的睿智与口才都让母亲的睿智与口才“淹没”了。
去年四月,我回老家办理完母亲的丧事后召开了几十年来第一次家庭会,讨论父亲的安置问题,哥哥姐姐们七嘴八舌争相赡养父亲,父亲则坐在一旁一声不吭。我打断大家的话:“你们先别争,爸爸不是物品,不是你们决定了归谁就归谁,要听听他老人家的意思,他愿意跟谁就跟谁。”于是大家等着父亲的决定,父亲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跟你们母亲在一起邋里邋遢、不干不净生活惯了,不想讨人嫌,我谁也不跟,你们谁家有吃的,愿意喊我去吃顿饭,我就去混一顿,愿意让我住几天,我就去住几天。”我知道父亲话中有话,最后暂且决定父亲还是自己独住。
晚上我与父亲同床而卧,仔细询问父亲的意思,我对父亲说:“你年纪越来越大,平时又喜欢抽烟,夜里都要抽几口,一个不小心就可能酿出大祸,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住?”父亲的一番话让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一个90高龄的木讷之人居然思维如此缜密、头脑如此清醒。父亲向我详细谈了家里的情况,这是父亲第一次和我详细谈论家事,以前都是母亲跟我说,他在一旁默默地听。我知道他的心思后劝道:“那你到姐姐家如何?姐姐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父亲一声叹息:“你姐姐当然对我好,但那毕竟在别人家,人家兄弟好几个,也有自己的老人,平时难免会有些矛盾,矛盾的根源也许不在我,可我会多心,会想是不是因为我而闹矛盾,我不喜欢那样。”我接着道:“那你随我去广州吧。”父亲沉默片刻:“我不去广州,大城市空气污染严重,食品也不安全,家里空气多好,我自己种点菜,一点污染都没有。”我不由暗叹,好一个父亲,说话永远是那么内敛,从来都给别人留足面子,只是父亲有点想多了,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不过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理解父亲的感受。于是我又道:“那我在广州给你找一家养老院吧,平时你在养老院住,周末我们把你接回来,这回父亲没有犹豫:“这倒可以。”老父亲啊,我一直以为你老实巴交、思维迟钝,却原来是个大智若愚之人,对父亲不仅敬重,还生出了由衷的敬佩。
此番回乡,父亲临时搬到了大哥家,我自然也到大哥家,饭桌上,大哥拿出他儿子从北京捎来的“中央直属机关特供酒”,我脱口而出:“别喝它,这是假酒,”父亲吼道:“胡说,中央的酒怎么可能是假的?”我笑曰:“领导喝的酒自然不会是假的,但打着中直机关的旗号外卖的酒未必不是假的。”父亲说啥不相信,我不由分说打开瓶盖,一股酸酸的味道扑鼻而来,我给他、大哥、二哥还有自己各斟了一口:“你们试试如何?”入口既酸且涩还带点苦,显然是劣质酒,父亲哑口无言了。接着我说起我一哥们曾经多次请我喝类似的酒,我对他说:“以后别请我喝这种酒,除非喝好酒。”我父亲大怒,冲我瞪着双眼大骂:“你不想喝可以不喝,怎么可以对人这么说话?你这不是骑在别人头上么?”我笑着解释,大哥、二哥都道说说无妨,可父亲仍是一个劲摇头。我嘴上不认错,其实心里早就服了父亲,一个人忍一时之气、为别人着想并不难,难的是一生如此。
这样的父亲值得每一个做儿女者敬重、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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