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刚到葡萄牙时，两眼一抹黑，听不懂葡语，英语很烂，好不容易碰上个中国人还是满口广东话。那难受呀···，于是下决心参加一个业余葡语班，学点葡语。

 

葡语班是个很小的班，只有十来个人，却来自世界各地，有南美的，有北欧的，也有我们亚洲的。教师是一个打扮得体三十几岁的葡国女老师。第一天，大家用各种混杂的语言自我介绍。一个自称 Lex 的帅气的小伙子就吸引了所有的眼光。他用流利的英语告诉大家，他是荷兰人，学工程的，来里斯本参加欧盟的一个大学交换项目。老师要求我们尽量说葡语， 特别强调 não  Inglês （不说英语）。

 

过了些时候，老师请我们晚上到她家做客，她请我们吃她做的葡国点心。老师的家在海边，我们围坐在老师的大阳台上，在漫天星星和习习的海风下，品尝着老师的手艺，东南西北地聊着。老师要我们每个人讲一个自己民族的传说。遥望着银河，我想到了天仙配，就讲了一个牛郎和织女的神话故事。故事不复杂，我结结巴巴地用葡语勉强讲了下来，当然英语也帮了忙。讲到结尾，我试着找出天上的仙女座和猎户座告诉大家，他们被王母娘娘的头钗划出的银河分割两边，相望不能相聚，只有在七七才可一会。一时间，唏嘘一片，大家都被这个美丽的故事所打动。忽然，Lex 发言了，他说，我不认为这是一个悲剧。一语抛出，言惊四座。大家瞪大了眼听他如何解释。只见他不慌不忙，说出了自己的理由。他说，牛郎和织女虽然被分在银河两边，不能相聚。但他们相互思念。在他们的想象中，创造着对方，美化着对方，这样的对方是最美好的。何况每年还能见一次，落实一下他们的想象。而一天相会的时间对方一定表现地最好，使他们的想象可以得到证明。大家想想，如果他们天天在一起，柴米油盐，无聊又无趣，还会吵架，能有想象那么美好吗？他这颠覆性的歪理居然也无法反驳，整一个王母娘娘的打手，嗨，就见仁见智吧。

 

后来，为了很多课外作业，周末，我们一起去听流浪艺人唱Fado（一种很忧伤的葡萄牙民族的传统音乐）欣赏民情，一起去跳葡萄牙民族舞（一种节奏很快的集体舞）享受热烈，一起去历史遗迹对话过去，一起去小街小巷体验民俗。当然，我们也会对不同的观点争论不休。每当我要说英语，Lex 就跷起手指摇一摇，用葡语说道：não  Inglês 。有时我气得冒出中文：不要你管！他居然再来一句葡语：não  Chinês。

 

Lex 英俊潇洒，身边从来不缺女孩子。每次碰上他，他总要给我介绍新朋友：她是我大学里的同学，她是我项目的合作者，她是我的邻居···。不过他以女朋友身份介绍给我的确只有一人，那是一个个子小小，黑发卷卷的葡萄牙女孩。我对于他身份则一直是葡语班的中国同学。有一次为了回报我请他们吃的中餐，他要在他的公寓举办一个Party，让全班同学都去。我去早了些，Lex 出去买东西了。为我开门的也是一个女孩。她自我介绍说她是Lex 的宿友，分租着这套公寓。女孩说，她是一个画家，拿着荷兰政府的艺术支持基金来里斯本寻求创作灵感的。她还给我看了她的作品，那是一些比较抽象的画，表现着在重重叠叠的里斯本红顶白墙里，压抑不住的热情。由于她提到荷兰，我眼睛一亮，到底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连租房都要租在一起。谁知女画家不以为然，她告诉我，Lex 租下这套公寓要找一个人分租，就用葡语贴出广告。她是冲这广告来的。Lex 用葡语接待来客，发现来租者也是荷兰人，居然告诉她，自己是瑞士人，不会英语。不想瑞士官方的德、法、意语女画家全会说，于是Lex 假装因为葡语不熟，说错了，改口说自己是瑞典人。女画家不会瑞典语，只好和他用葡语交流。这个秘密居然持续了好长时间，直到有一天，女画家发现Lex在用葡荷词典，才真相大白 - 原来Lex 是自己的同胞！女画家的故事让我目瞪口呆，Lex 为了学语言，避免用母语，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国籍都可以改。而在举目无亲的异乡不用母语与同胞交流需要用多大的勇气啊！难怪欧洲人（除了英国人）外语这么好，语言体系相近当然是一个原因，但他们学习的劲头实在令人叹为观止。Lex 们到底会多少语言呀？当然，Lex算是个异类，太认真，太决绝了，简直是个语言疯子。

 

 

葡语班结束了，我们都获得了一张结业证书。Lex 肯定是成绩优异了。后来，我接到了德国一家研究所的邀请信，要离开葡萄牙了，Lex 也完成了他的交换项目，要回荷兰继续他的学业。分手那天，阳光灿烂。Lex 只身来为我送行。我问，你的女朋友呢？他环顾四周而言它，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的葡语已经足够好了。我暗自发笑，呵呵，原来又一个语言老师。拎着我几件不多的行李，他一反平时的活泼，默默地陪着我去火车站。热烈的里斯本一时间弥漫着一种伤感。在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刻，他轻轻地给了我一个葡式的贴面礼，还是没有说话。火车启动了，他跟着车跑了两步，风扬起了他金色的短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逆着风他抛向我一句我从不知道他还会的中文 - 那是他向我说的唯一一句中文：我们会再见的！任由如电击中般的我随着火车奔向远方···

 

到了德国，我先在奥格斯堡, 后又到慕尼黑, 半年后去了英国。其间我设法给他寄过张明信片（那时还不普及email），告诉他我的新地址，也想知道他到底会多少中文，但没有回音，估计Lex 也换地方了。就这样我和他彻底失联了。新的环境、新的工作和新的朋友让 Lex 渐渐走进了我的记忆深处青春的梦里。

 

十年后在爱丁堡，有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下午，我忽然收到一封长长的英文email。email一开始就说：你是十年前在里斯本那个爱笑的中国女孩 Jin 吧？我是 Lex。我在网上找了你好久，终于找到了。接着 Lex 在email中告诉我，他现在在荷兰当工程师，已经结了婚，妻子是捷克人。然后，他用很长的篇幅回忆了我们在里斯本的点点滴滴。他居然还记得那么多细节。字里行间，饱含深情。看到后来，我已泪流满面。他这个语言疯子，在我这儿没有学过一句中文，但我在他心中竟是这样的份量。我立即回了信，告诉他我的近况，还不忘调侃一句：相信你现在的捷克语一定炉火纯青了吧！然而就像他忽然出现一样，他再次忽然消失。email的另一端又沉默了。我想从网上找他，但发现遇到麻烦了。如果寄明信片只要地址对就行了。而上网查名字就必须全拼对，而 Lex 只是一个昵称，而他那古怪的荷兰姓氏我从来就没有记全过。所以在网上根本无法查到。他的那封email 除了email地址外并没有告诉我他在荷兰什么地方。我终于意识到，这个email是 Lex 兑现他的承诺：让我们在网上再见了。他留给了我太多的疑问。然而回想起当初他对我那神话的注解，我觉得我找到了答案。他要保留那个他和我共同拥有的一个童话。让这个童话在我们的想象中加以创造完美。他不愿意让世俗侵蚀这个童话，宁愿让银河横跨我们之间。那就让我们各自在心里思念塑造对方吧。穿过文化的障碍，绕过语言的屏蔽，人性本质原来是一样的。

 

前两天自主招生时，一位女考生喋喋不休地说着她如何喜欢电影《罗马假日》，我忽然问了一句，你认为这部电影是喜剧还是悲剧？一下子把她问住了。我心里轻叹一声：孩子呀，生活怎是一个喜剧或悲剧了得！我现在回到了中国，这个童话演绎着新的疑问常常缭绕着我，Lex 还能从网上找到我吗？他能读到读懂这篇用中文写的博文吗？重要的是，下一个七七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