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窗外
日本山形县是电视剧里阿信的故乡,印象中乃穷乡僻壤,从未萌生过要到那里去的念头。今年7月份,高分子材料加工学会组织的一个国际会议在那里举办,让我有机会一睹山形的风貌。
早上从墨尔本登机,飞行十一个小时,傍晚抵达东京的Narita机场,在东京市中心过了一夜,搭次日新干线特快车前往座落在东京以北约400公里处的山形。
从Narita机场乘火车到东京市中心时,日本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火车出发和进站的时刻相当准确,反映出日本社会的高效率。在旅馆又得到第二个印象:日本人讲礼貌。在我所住的旅馆的前台,三个女服务员一字排开,身穿清一色的咖啡色工作服,亭亭玉立。她们会说英语,但打招呼总是用日语,张口前还先姿势优美地鞠个躬。日语我是听不懂的,猜测不外乎是“欢迎光临”,“早上好”,“晚安”一类,反正不是以前从电影上听惯了的“八嘎牙鲁”或“米西米西”什么的。她们的笑容和举手投足,仿佛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设计在一个适当的位移和变形范围内。
在会议资料上,看到从东京到山形可乘坐Shingansen的列车,不明白英文“Shingansen”是什么意思,请教洋人同事,也不得其解。在东京车站看到用日文里的汉字写的牌子,才恍然大悟,Shin-gan-sen分明就是汉语里“新干线”的发音嘛。
列车出了东京,经过了几个附近的市镇小站,便是田园的世界。夏雨拍打著车窗,形成一薄层斜挂的珠帘。从珠帘望出去,天际是一片灰色的暗云,路畔向后退去的农舍也多是灰色的。高高的屋顶,使矮小房屋看上去更加贴近与地面。如此天气,如此环景,没有阳光明媚的浮华,也没有雷鸣电闪的激越,最令人心定气闲。坐在我左侧的中年男子,已经进入梦乡。右边隔一条通道的女孩,沉浸在一本书里。前排几位青年男女,正忙于发手机短讯。和平,这是我在这小小的车厢里的感觉,战争、恐怖、核威胁,大概都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事,和平……,我也昏昏欲睡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突然耳边隆隆作响,睁眼一瞧,车厢里一片黑暗,原来列车进入了隧道。不一会儿,眼前骤然一亮,再看窗外时,又是另一番景象。流动的群山重峦迭嶂,好象奔涌的乐章;飘渺的烟雨似有似无,如同梦幻的诗情。这样的作品,人不能创造,唯上帝能为。
欣赏着车窗外的美景,渐渐心中升起一丝惊异。明明是第一次途经此地,怎么越来越有一种“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恍然记起童年时代第一次乘车穿越鹰厦铁路时看到的闽西的山水,或许有些相似之处?奈何时间久远,印象已经朦胧。成年后虽然还多次往返于鹰厦铁路线,但那时车厢里人满为患,拥挤不堪,不是踩到别人的脚,就是提防脚被别人踩,哪有心思享受大自然的旖旎风光呢。唉!“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嗯?日本“山形”这个富有诗意的地名,莫非就是源于这首唐诗?
自顾无边无际地暇想,没有觉察到火车何时已经驶出山区,经过了几个小站。时间老人好象已经对我的胡思乱想不耐烦了,只听广播里一声“Yamagata”,列车缓缓地驶入了山形车站。
从东京到山形,历时2小时45分钟,准点到达,误差在正负半分钟之内。
二、吃在日本
在日本吃的第一顿饭是在到达东京的第二天早上,在一家“中国料理”的小店。小店由一男一女经营,夫妻店的样子,男的干厨房,女的负责招待。原以为“中国料理”店大半是中国人在料理,谁知这一男一女都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既不懂汉语,也不懂英语,食谱也只有日文,没有图片。女老板特别热情,拿过一张纸,一边画图,一边比划,纸上的圈圈框框我大多数猜不透,只见一处画了几条线的,想必是面条无疑,就用手指点点那个位置。她看我终于弄懂了,兴高彩烈的说了句什么什么“姨妈思”,很有成就感地离开了,我也如释重负地等待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待到她把食案端了上来,我才发现,想象中的面条,原来是一小碟豆芽。另外,还有两个小巧玲珑的馒头,一小碗混沌汤和一小碗豆腐花。内容倒是中国的,风格却是日本的,味道也还清淡可口。
量少样式多,似是日餐的一个特点。妙玉道姑关于“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的喝茶理论,好象被日本人继承并推广到吃饭上了。面对一小碟一小碟精致的饭菜,你意识到那是用来品味的,不是用来充饥的。不过话说回来,肚子的需要必竟比精神的需要更迫切,在山形开会期间,常常在用了饭以后,我们又成群结队到外面觅食。通常没有日本人作伴,我们就找Mos Burger这类连锁快餐店。这种店,食物都摆在明处,不用照食谱点菜,避免了把豆芽当面条的尴尬。
一天傍晚,心血来潮,决定去吃顿日本餐。向旅馆服务员打听好地点,一行九人出发到了一家日本餐馆,被引领上了楼,一看却是要席地而坐的。我盘腿坐下,腰板伸屈自如,发现当年“学军”练成的硬工夫还没生疏,暗自得意。那几位人高马大的洋人可就苦了,身高一米九的荷兰人伽略特,一坐下就以屁股为支点仰面向后倒去,赶紧双手向后撑地,才保持了力矩平衡。服务生小姐笑容可掬地走过来,递过毛巾又倒茶,然后指著食谱问:“纱布纱布?……牙奇牙奇?……萨开?……撒西米?……”大家面面相觑,最后一致决定:“纱布纱布吧!”片刻之后,那“纱布纱布”一上桌,我就乐了,原来是火锅。
服务生小姐用跪姿坐在桌边,示范怎么用火锅。她端起食案让客人夹取汤料,那动作让我联想起“举案齐眉”的典故。哈!我华厦礼仪之邦失传多年的古风,原来漂洋过海,落在这一衣带水的邻国了。
山形的樱桃很有名,七月适逢樱桃上市,在我们开会场所的楼下就有好多水果摊摆满樱桃,写著“佐藤锦”或“红秀峰”,不知是不是品种名?在澳洲见到的樱桃是深红或紫色的,山形的樱桃是鲜红色的,很可爱的样子。一公斤从7000日元到12000日元不等,12000日元就是一百多美元呀!想起太太还在家里搞计划经济,只好费了很大劲来抵制樱桃的诱惑。
三、见识日本风俗
闭幕晚宴,照例是在会议结束的前一天晚上举行,因为如等到会议真正结束那天,不少人已经拿著行李走人了。晚宴之前,有一个有特色的节目,那是有关日本礼节的的一个讲演。
讲演者,据司仪介绍,是一位“讲话带美国口音的日本人”。定睛看时,缓步登台的,原来是一个穿着和服的金发碧眼的美国女士。她自我介绍名叫Jeanie Fujii。Fujii是她日本丈夫的姓。她出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专业是有机化学。因为迷恋日本文化,当了日本人的“外来花嫁”(外国媳妇)。现在是日本山形县银山温泉藤屋旅馆的“女将”(老板娘)。她讲演的题目是“待客之道”,大意是,日本人待客之道的核心思想是为对方着想。各个不同民族的文化里都有类似的思想,问题是通过什么方式来实现。比方说,餐馆下班关门了,在美国或其它国家,一般是挂出一个牌子“Closed”,传达的信息是,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我和你不再存在商业关系。日本餐馆挂出的牌子往往写的是“准备中”,传达的信息是,我下班休息也是为你服务的一部分。她问来自加拿大的会议主席说,“如果我向您借支笔,您怎样递给我?”会议主席从上衣口袋拔出笔,动作很夸张地哈著腰,双手握笔伸过去,笔尖指向Jeanie的小腹,不甚雅观,惹得哄堂大笑,Jeanie也笑说不对。主席又把笔横过来,双手举得高过头,象藏人献哈达的姿势。Jeanie说还是不对。她接过笔示范了一下,原来正确的动作是单手握笔,笔尖斜向自己下方。大凡递交有锋刃的物件,如小刀、螺丝刀等,也都是如此。
我一面兴致盎然地听讲,一面暗自庆幸出国选了澳大利亚,不是日本。否则,象我这样不拘小节,还不被人当成野人笑死?有个到日本留过学的华人女士说过,日本人在习俗礼节方面,对亚洲的“外国人”比较苛刻,对洋“外国人”却很宽大。当年她留学时,要学“正坐”,其实就是跪着,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坐”不住了,偷偷把腿往前伸,教授就批评说“女孩坐要有坐样”。但是对美国师姐师妹就不说这话。
讲演会过后便是晚宴。饭至半饱,突然响起一阵悠扬的日本乐曲,一批身著五彩和服的艺伎登台献艺。这个节目事先没有预告,令会众惊喜万分。闪光灯闪动不停,掌声此起彼伏。远远看去,艺伎们宛如一些活动的瓷人,十分漂亮。歌舞完毕,她们走下台来挨桌和大家打招呼。步伐小而快,上身笔直,几乎没有上下起伏或左右摆动,看起来好象是在水面滑移。
其中一位滑到我们的桌旁。侧身一看,不敢再看第二眼。那张远看很漂亮的脸,近看象是石灰刷的墙,表情是凝固的,嘴唇红得几乎滴血,仿佛是从“聊斋”里跑出来的人物。这位艺伎会说英文,虽然不很流利。她自我介绍的日语发音的名字我听不懂,但她给每人一张名片,上面有日文汉字,认得“美柑”和“舞子”四个字。有人问她化妆花多少时间,答曰两小时。
四、山寺
最后一天,偷得半日空闲,一些会议代表去洗温泉,我和两位中国朋友去山寺登山。
山寺是属山形县的一个乡镇的地名,那里有著名的宝珠山立石寺景点。从山形乘火车,过了四个小站,历时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山寺车站。出口处有游览地图可免费拿取。出了站,天阴无雨,宝珠山即在眼前,青峰拔地,云雾缭绕,古刹亭阁仿佛漂浮在云间,只怕一旦云开日出就会从天上掉下来。
顺著地图的指引,穿越小镇,到了登山口,走上几级台阶,就看到主殿“根本中堂”。门口端坐两名穿着黑色僧袍的和尚,和尚身边摆著一些香烛,香烛前边标著价钱。传说从前有个日本帅哥和尚,姑娘们都喜欢和他亲近,他有时会变成豆子般大小,有时变成鬼的样子,以避女色。费这么大劲变来变去的,足见还是怕自己定力不够。看看门口这哥俩,美女在眼前晃来晃去,钞票在手上流入流出,毫无喜形于色的表情,不消说是得道高僧了。进到堂内,光线昏暗。有一盏油灯,两根柱子,右边柱子上写著“本尊药师如来”,左边柱子上写著“一千二百年不灭法灯”。
一千二百年前,正是许多日本留学生到中国留学的盛唐时代,留学生中有不少是和尚,最有名的留学生是那个叫阿部仲麻吕,被唐玄宗钦封汉名“晁衡”的。他回日本时,谣传沉了船,李白还作过诗来悼念过他呢。钱起也有一首送日本和尚归国的诗,其中还提到了灯,诗云:
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水月通禅观,鱼龙听梵声。
惟伶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立石寺的开山之祖是慈觉大师(794-864年),法号圆仁。他也是日本到大唐的留学生之一,公元838年入唐,847年学成回日本,在山寺这地方开基立寺,弘扬天台宗门派。天台宗是稍早一些时候由大唐鉴真和尚引入日本的,后由圆仁的师父最澄大师(也曾赴唐留学)在延历寺开坛传扬,那盏法灯大约也就在那时候点燃。慈觉大师把它从延历寺带到山寺,自有让天台宗思想世代相传、发扬光大的深意。
人类世代更替,生命何其短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可眼前这盏不灭的法灯不仅照耀着今日的游客,也曾经照耀过一千年前把中华文化带入东瀛的古人。呵呵,中华文化留在异域的余晖呀!
走出大殿,再回头一望的瞬间,我觉察到这座古刹中国的同类建筑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却也不尽相同,它没有中国名山佛堂那么金碧辉煌,却具有朴素淡雅、贴近自然的特色。不记得在那本书上看的,一位日本学者说过,日本原来的文化象一缸豆浆水,中国的文化象卤水,日本文化碰到中国文化,便变成了豆腐。这么一想,眼前这佛堂,旅馆里服务小姐的鞠躬,艺伎的歌舞,都是日本豆腐了。或许,现代的日本豆腐除了卤水,用的还有西洋的石膏,恐怕还有乳酪。
离开根本中堂不远处,看到日本历史上著名诗人芭蕉的塑像,还有他的俳句的句碑。“静寂,蝉声渗入岩石。”蝉声已随著历史逝去了,侧耳倾听,只闻人语,不闻蝉鸣。也许,“蝉声”即“禅声”,只能用心灵去听的。
再走一会儿,“山门”在望,穿过山门,开始攀登一千多级的石阶。石阶宛延曲折,伸入云端。四周奇岩耸立,林木青葱。同伴们心旷神怡,有说有笑。登到半山腰处,有一个阿信似的日本妇人摆了一个小吃摊,锅里是一些比乒乓球略小的丸子,用细竹签串成冰糖葫芦状卖给客人。我心想,这是鱼丸吧?再往高处攀登,我们比较安静一些了,并非学习李白“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而是连气都喘不过来。
到达一个叫做仁王门的地方,峰顶在望,往下看时,有飘渺凌空之感,入眼尽是烟树,望不见山下的寺庙和乡镇。来时的山路,也被云雾遮断。“脚力尽时山更好”,信哉斯言!我觉得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停下来歇息。两位同伴继续攀登。
等到他们回来,我们回头往山下走,路过“阿信”的摊子,每人买了一串丸子。放到口里,才知道根本不是鱼丸。是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总之是一种高弹性材料。所谓“高弹性”,是指在不太大的外力下能够产生较大变形、而且在外力除去后又能回复原来形状的那种性质。除了外层有点酱油的咸味外,基本是无味的,妙处在口感,很有咬头。
真所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果然登山如同做好事一样艰难,而且终于半途而废,下山却象失去自控、放纵不羁,轻轻松松就堕落到了人间。
2006-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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