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女儿回家痛苦地对我说，卫生站的个别负责人，当着众人说我女儿，就是没有她妈强，非常伤了她的自尊心。我心里很难过，于是写下了这篇文章。在我的心里，我永远为我的女儿骄傲。

我为我的女儿骄傲，尽管有不少人，包括一些行政管理上级，甚至党内任职的领导人物会对我说：“你怎么让你的女儿做护士啊？”对她说：“你妈妈那样能干，你却只是这样？”我真是惊讶于他（她）们的狭隘和功利观念！

是的，我是一名研究员级的高级工程师，一嘴的流利外语，工作时期相当厉害（会得罪一些领导），退休以后也没有能全闲着。而她呢？一名普通护士，只是具有护师职称，可是，我还是觉得她特别优秀，一个甚至比我有见识，一个受到我们社区老人特别待见、喜爱，一个能够指导我料理生活的女子。为此我为她感到骄傲。

她的一生是在不断地克服一般人所不能设想的痛苦中成长起来的。在她只有五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开始为毛主席制定的在三线建立原子能基地的选址而奔走在外，而我却为了核潜艇的陆地模拟艇的废水处理而加班加点，于是她的八岁的姐姐经常搂着她坐在电梯外冰冷的水泥地上，太晚了，她就熟睡在姐姐的怀里；六岁，因为我的出差，她和姐姐被寄养在人家家里，七岁，我终于获准去三线821厂建设工地（我曾经被认为是黑五类子女）和他们父亲团聚，即使这样，我是在山沟里作现场设计，她们姐儿俩得自己来回过江，因为小学在江那边，父亲的办公地点在江这边。他们很早就懂得了父母的艰难，懂得了独立，懂得了吃苦。1971年的4月15日，一个蒙蒙细雨的晚上，他们父子三人渡江回住宿地，小船出了事故，他被裹挟在人群里攀爬到了大船上，小小的两腿上全是伤，然后，在混暗的夜色中眼见着她亲爱的父亲和姐姐被滔滔的江水裹挟着，卷过船边，她无助地哭喊着，疯了一样。从此，我们母女（36岁的我和7岁的她）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的母亲，还是要出差工作，她的小学是在频繁地更换住处和学校的过程中完成的。学习受到了影响，老师不能理解她的生活处境，但是她不在乎老师对她的态度，她学会了自我舒解。在14岁初中毕业前夕，我又被强令去干校，她哭喊着，但是，没有用。有时会断炊，因为没有了煤气，可是她开始懂得学习上的要强，一个人坐在小凳子上复习，坐到屁股上长起了坐疮。她没有抱怨，终于考进了快班。

头几年在我母亲那儿生活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过去姐姐的呵护，她成了要呵护小表弟的姐姐，那走道不稳的胖小子常常要由她负责从托儿所接送，摔了要受到忙碌万分的姥姥的训斥。文革时期父亲的工资被没收，家里经济十分困难，大热天，每次家里来人才有的西瓜，她只能分到极小极小的一牙。她学会了忍受，懂得了对劳碌的姥姥的体贴和理解，长大了，她学会了对老人的照顾。

我在生活和购物方面相当愚蠢，在她才十岁的情况下，我每次买衣服都要征询她的意见：“这个颜色好看吗？”“这个样式你觉得怎么样？”她默默地在心里揣摩，等到成人，她成了这方面的鉴品能手。

她从小学高年级以后，就开始一直生活在我们的大院里，而我还是常常不在她的身边，是我的同事，她的同学的母亲，她的同学，甚至大院里卖奶的阿姨，不断地照顾她，在她的心目中，这些都是他的亲人，她的干爹干妈。在大院里，在社区卫生站，不管是过去相熟的还是不相熟的，对待老人，她永远称呼的是“叔叔”“阿姨”，从来没有医患之间的主宾思维，什么“老赵”“老王”是不会从她嘴里出来的。她懂得了感恩，理解了“服务”的真正含义，她是大院的女儿。

她的父亲和姐姐去世后，因为我经常加班，想到她的寂寞，我用290元（总数是300元）的抚恤金在家里添置了一台9吋的小电视，晚上家里挤满了邻居，在那个年代，这已经是奢侈品，可是过多的荧屏辐射导致她的严重散光。从高二后期开始，她患上了严重的头痛病，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我非常粗心大意，没有去医院，就带她到王府井眼镜商店，验了光，配了镜，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的验光必须去医院。高考前夕的体检给了一个吓人的告知：有青光眼的危险，去医院复查。在医院做了两天的眼压试验，开始甚至告诉我，因为严重的青光眼也许只能活到20岁。我实在悔恨自己到了极点！幸运的是，测试下来，只是高度散光。我放心了，但是也不想再劳累孩子的眼睛了。所以高考成绩一宣布，差了几分，没有中榜，我立即考虑让她做个半体力劳动者：我要她好好活着！！于是，根据她外语和生物成绩的优良，我决定让她报考护校，根据她高考成绩的状态，我确定她一定会被好协和护校录取。再说，我的父母都在协和地段，我是老大，她在孙儿辈里也成了大姐，我希望她能帮助姥爷和姥姥，因为那是我的父亲已经处于极其衰弱的状态。她自己曾经很犹豫，对我说，：“那个职业我一定得喜欢！”，我说，好，咱们去看看，进了协和护校，那里的气氛，医生护士们的一身白大褂吸引了她：“干净，”“纯洁”；但是她还是很犹豫：我的同学们都上大学了，我会不会被人家瞧不起？我对她说：不会的！等你进了社会，你就会知道，医生没有护士不行，任何一行在社会上都有它的作用。她欣然接受了。她单纯，我单纯，我的父亲单纯，我们出自于一个从不蔑视任何人的家庭，尊重任何职业，尊重任何人的家庭，我的父亲把他的自由平等的思想传递给了我，我把这同样的思想传递给了她。她以三门一百的成绩参加了当年北京市护士的比赛，然后毕了业，在协和医院接受了十年严格的训练，夜班，夜班……，给婴儿扎头皮针，在林巧稚的妇科产房值班，在自己怀孕和生过孩子之后，一面带孩子一面上班，而我，没有能够为她出过一点力，因为我在国外，因为我肩负着重任，她没有埋怨，没有叫苦，她理解我，她知道什么是生活。这样的女儿，我能够不为她骄傲吗？

在她孩子七岁以后，我60了，可是我还要加班，为了国家自主建设的秦山二期核电站，孩子上学的地方又不在就近，正好我们核二院的医务室要招护士，她考了进来。从1995年到今天，20年了，她默默无闻地工作，从不与人争长论短，用她耐心和精致的服务赢得了大院里老人们的心。我的许多熟人都会真诚地对我说：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们刘珂了。我听了真是觉得比吃蜜还甜。

什么是一个人？什么是一个共产党员？那就是无私的服务，不是去奔什么官衔，做护士，就是精通自己的业务，就是想办法解除病人的痛苦和困惑，就是能让病人对你敞开心扉，你能倾听他们，又能宽慰他们。

她的能力当然会引来一些妒忌和防范，于是她直截了当地对上级说，我对你们任命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没有意见，我到时候准点退休。居然，极个别的人背后的嘁嘁喳喳就真少了一些。我为我的女儿骄傲，她大气，她继承了我的为人的特点：工作，不贪财，不要官职，不挡任何人的道，会体恤别人，可是，为了工作的正确，会直抒己见，不怕得罪人。

我真是为我的女儿骄傲，她无官无职，她只是一名护士，但是她在所有老人的心里，她是所有老人们的好闺女。这难道还不够吗？一定非要是高级人物？要大学毕业，要是硕士、博士？要是***长？这难道就是共产党员的追求？我唾弃！！

                                         2015年1月31日星期六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