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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夫子(李咸昇,號學香)是我的曾祖父。《李老夫子遺墨》(現代文言,又稱“時文”)收集了其徒子徒孫傳抄的李老夫子遺作,包括詩詞歌賦、喜壽輓聯、序傳雜文等,由他的門生編輯成冊,內部發行於上個世紀三十年代。
家傳孤本掃描上網。除了對我們傢具有獨特意義外,亦具有一定的文史資料價值。掃描版本不甚清晰,我逐篇輸入校對,以利永久保存和流傳。
現在象《李老夫子遺墨》這樣自成一體的資料已經很少了,它的文史價值是可以肯定的,反映了那個劇烈變遷的時代(從前清到民國)以及南方山城繁昌的一個側面。有些作品亦具有一定的文學和娛樂價值。我大學畢業後在繁中教書的時候,從同在繁中的大伯處借來他收藏的一本殘缺不全的《李老夫子遺墨》,工工整整手抄下來,並試圖添加註釋,可惜註釋工程沒有完成。
附錄還收錄了我的兩位叔爺(伯祖父李應文和叔祖父李應會)的作品。曾祖父非常開明,重視教育,不惜變賣田產送孩子(我的叔爺)去日本留學深造。但我的爺爺(李應期,行二)被曾祖父留下來幫助理家,失去了留學機會。據說,我爺爺當年每年去南京一趟,將家產變賣的銀子匯款到日本,供給兩個兄弟的學業。兩位叔爺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分別獲得明治大學法學士和政學士學位歸國。在那個年代,有這樣教育背景的人才很難得,本可做一番大事業。他們後來的建樹不大(與其教育水平不成比例),影響止於本地,我猜想原因有三:一是年代不濟,中國自上世紀初開始,兵荒馬亂不斷;二是曾祖父淡泊名利,進而要求孩子們繼承父業,在家鄉興辦教育,而不是鼓勵孩子們出去闖天下;三是兩位叔爺身體都不大好,沒有“革命”的本錢:伯祖父久卧病榻,是鄉間生活使他休養生息,逐漸康復;叔祖父更是不幸,英年早逝(見本書附錄“李應會先生榮哀錄”)。但是從他們所著文字,可以看出,他們思想開明,關註時事。除了鄉居閑篇如“李應文-哀死鴿文”外,也不乏豪情熱血之作,如“李應會-抗日會宣言(仿討武曌檄)”,“李應文-王君加入義勇軍序”。
我爺爺在我出生那年死於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大飢荒。三兄弟中,就數伯祖父李應文比較幸運,1965年在老家壽終正寢。
應文世兄(立委伯祖父遗像)
李家所有晚輩全部到齊,舉行隆重葬禮。還記得我們孫兒輩,在棺柩落地後,每人輪流掬一捧黃土。伯祖父生前作為開明紳士和“統戰對象”,受到當地政府的禮遇,曾經當選為縣人大代表,幸免於政治運動的波及。仙逝於文革前一年,更是大幸,否則,以他歷史上的複雜經歷,文革中少吃不了苦頭。
以上可算是我的“書香門第”背景。只不過,到我父親這一輩,由於國家內憂外患(抗日和內戰),連年戰亂,家道中落,生活日漸艱難。我父親小時候忍飢挨凍的事常有。想當年,李家“崇實學校”在當地可是富有盛名,桃李滿天下。不過,家道衰落倒成為一件好事:共產黨當道後的土改,家庭由此被定為“小土地出租”,而不是“地主”、“富農”這樣的“四類分子”(指的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四類,後來又加上57年劃分的“右派”),使得我們後輩少受政治運動的衝擊。
說到家庭成分“小土地出租”,還有一些故事。在我們小時候,家庭成分是一個很重要的政治標簽:“貧下中農”子弟被認為天生革命,“根正苗紅”,高人一等;而“地、富、反、壞、右”子弟受到極端的社會歧視,被剝奪很多機會(招工、上學等),而且日常生活中也常常受欺侮。還記得我們小學時班上有一個女生,家庭出生地主,很可憐的樣子,總是抬不起頭,就這樣,還常常有同學羞辱她。在這樣的環境裡,我們每個人對家庭出身自然很敏感。我家情況不是很妙,母親出身地主(是個可憐的土地主:外祖父做小生意賺了點錢,捨不得吃和穿,一家人勒緊褲腰帶,卯足勁置辦田產,以期小康,換來了一個地主帽子),成了我們的一個死守的秘密。好在子女家庭出身隨父,所以我們每次填表,家庭成分欄都是“小土地出租”。問題出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搞不清這個比較偏僻拗口的成分的政治含義,心裡不免惴惴。記得在班上,有幾個同學議論我家這個奇怪的出身,其中一個自作聰明地說:“小土地出租,就是小地主”(其實這個理解不算離譜),一下子把我們推到“階級敵人”陣營,讓我們無地自容。我的堂兄揚縝也有同樣的煩惱。有一天,他很高興地宣佈,經過深入研究,學習毛主席著作和有關黨的政策文件,發現“小土地出租”大體相當於“上中農”,屬於革命隊伍的團結對象。而且黨的主席毛澤東也出身於上中農家庭。(實際上嚴格說起來,毛家顯然已經進入“富農”級別,印象中毛在跟斯諾交談時對此“供認不諱”。說他出身上中農好象是後來革命群眾為領袖諱的變通。一個在韶山衝這種窮鄉僻壤的上中農是很難蓋上毛家那間著名的大瓦屋的。我們對這個大瓦屋象天安門一樣熟悉,它成為人們瞻仰紅太陽誕生的聖地。)這些偉大發現使我們大大松了一口氣。
背景資料: 在那個荒唐年代,所有人被階級出身劃分為不同等級。跟所有分類一樣,這些級差是連續的,有模糊地帶,但大體分為“敵、我、友”三類:革命階級(以無產階級、貧農、雇農、下中農為代錶),團結對象(以中農為代錶,民族資本家曾經一度被看作是團結對象),革命對象(即階級敵人,以地主、富農和官僚、買辦資本家為代錶)。而“上中農”和“小土地出租”這樣的成分就屬於敵友之間的模糊地帶:這就是煩擾我們多年的原因所在。
2004年10月12日,記於美國水牛城
原载 《李老夫子遗墨》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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