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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全文已经发表在《小说界》2014年第2期上,转载请注明)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美丽的时代,也是人类历史上最虚伪的时代。我叫它,二时代。
——李斯特洛夫斯基,《二时代的终章》,2078年
1
广告要一分为二地看,有好有坏。好的令你过目不忘,犹如一件精致的艺术品,让人不时想要调回到眼前再看上一遍。坏的同样令你过目不忘,犹如一摊形态扭曲消化不良的狗屎,让人恨不得存储库里从没有过它的数据。
就说眼前这幅广告吧,绝对的大胸襟、大手笔。只见在黑漆漆的夜色之中,两条珠圆玉润的美腿立于天地之间,大大地劈开成一个倒V字形。艳红色的短裙只是稍稍遮住了翘臀,一只玉手轻扣裙摆,时而勾勾手指说“Come”,时而摇摇手指说“No”。虽然看不见上半身的风景,却反倒增添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在红色的短裙上,金色的字样引人注目,那就是这幅广告推销的东西,某款高档香水的名字。
这样别致的广告恐怕也只能出现在新京CuMG中心的外墙上,因为整个地球上只有这栋建筑是个正三角框的形状。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斯诺克布球框,被上帝之手立在了新京市的CBD正中央。
作为新京市最高的建筑,CuMG中心从确定了设计方案的那天起就成为了人们议论的焦点。就连博彩公司都开出了盘口,赌它上面出现的第一个广告会是什么。不少人认为肯定是CuMG自己的广告,这会儿肯定是赔大了。他们也不想想:新京CuMG中心落成之后第一次点亮楼面广告——这么吸引眼球的机会,怎么能不用来赚钱呢?
至于CuMG自己,还需要做广告吗?大名鼎鼎的“定制化传媒集团”,就算你不知道它的全称是“Customized Media Group”,你至少也听说过它的缩写,那个和“come”发音一样的单词——CuMG。就像我妹妹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在这个时代,CuMG就是民意,CuMG就是政府,CuMG就是上帝,CuMG就是一切。”
想到妹妹,我收回了思绪,把手中的烟屁股一口嘬到底,扔在地上踩灭掉。身边的蜗牛还在愣愣地望着那两条遥远而又真切的玉腿,呆呆地出神。
“别看了,小心看到眼睛里拔不出来。”我揶揄道。
“李头儿,她本来就在我眼睛里嘛。”蜗牛挠挠头,冲我做了个鬼脸。
我冷哼了一声,算是被他逗笑了。
蜗牛说得一点不错。在这个时代,一切没有生命的物体都被刷上或印上了二维码。我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植入了数字隐形眼镜,全称Digital Contact Lenses,也就是DCL。通过DCL的摄像功能,你视野中看到的景象会被数码化,并通过附近的通讯基站实时上传给CuMG云——也就是CuMG的云端服务器。在那里,图像中所有的二维码都会得到识别。当然了,每一个二维码都对应着某种图案或视频,可能是广告,也可能是电视,甚至可能是报纸或书页。另一方面,依靠DCL采集的视频,CuMG集团对你的需求了如指掌。如果你看到的是广告二维码,CuMG云就会生成专门为你定制的广告。
接下来,在人眼无法分辨的一瞬间,这些或静或动的画面已经由通讯基站回传给你,通过DCL直接显示在你的瞳孔前,并且经过了三维变形处理,贴合到带有二维码的表面上。于是,不会有任何二维码到达你的视网膜,你只会看到物体表面呈现出精彩纷呈的画面:或感人至深,或美不胜收,或典雅高贵,或活力四射。总之,就像CuMG自己为数不多的广告词所说的那样:“CuMG+DCL=A better world!”
所以说,这些造物只有一半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另一半则存在于你的眼睛里。就比如眼前这两条立于天地之间的美腿,它们并不在新京CuMG中心的大厦表面,而是在蜗牛的眼睛里,在我的眼睛里,在每一个看到它们的男人的眼睛里。当然,每个男人看到的短裙颜色是不同的,取决于你的喜好;短裙上香水的名称也是不同的,同样取决于你的喜好,以及你能为你的女人花多少钱。至于女人在CuMG中心的楼面上看到了什么,那只有找个女人来问问看了。会是男人的腿吗?算了,我还是别猜了,有点反胃。
至于新京CuMG中心的楼面上真正刷着的东西,不过是一些无比巨大的二维码,保证即使在很远的地方,你的DCL也能清晰地判读它们。是的,是“它们”,不是“它”。在CuMG中心每条粗壮的斜边上,从上到下排列着十个二维码。要知道,贪婪成性的CuMG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当没有客户出得起高价买下整幅楼面广告时,CuMG就可以把楼面分割成十个小块,投放不同客户的小型广告。这是CuMG惯用的伎俩。
更重要的是,多刷一些二维码也是安全上的考虑。这样一来,当反抗组织搞破坏时,幸免于难的二维码仍旧可以工作,把对广告投放产生的影响降到最低。
“李头儿,”蜗牛突然严肃起来,“你说那帮河马今天晚上会来咱们这栋楼上找茬吗?”
“怎么,怕了?还是立功心切?”
“都不是……”蜗牛欲言又止的样子很明显。我总觉得他每次这个样子都是希望我再继续问下去。但我恰恰是个懒得说话的人。他不愿说,正合我意。
我和蜗牛此时身处华都娱乐中心A座楼顶的天台上。华都娱乐中心是新京南城少有的高楼大厦。从这里向北望去,视野极好,能看到CBD高高矮矮的楼宇表面各式各样的广告。
人类的城市大概从未如此美丽,如此闪耀,如此诱惑。当然,最诱惑的还是那两条立于天地之间的美腿。特别是那条红色短裙,让我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难道她也有这样一条短裙?大概这也是定制化的结果吧。
憋了没两分钟,蜗牛没耐性了,主动把话茬接了下去:“嗨,李头儿,跟你说实话吧。就是上次在世贸银行楼下,咱们差点抓住的那只母河马。我……我挺想再见着她的。”
听到这儿,我心头一紧,转头看了一眼蜗牛。夜色中看不太清,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估计脸已经红到脖子根了。
蜗牛并不知道,他口中的那只母河马其实就是我的妹妹,李克琳恩。他当然更不知道,如果不是那天我出手给他帮了倒忙的话,琳恩早就被他抓住了。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喜欢上了我妹妹。
“你小子没事儿吧?”我伸手摸摸他额头,“不烧啊!说什么胡话呢?你可看见了,那丫头那天拿枪指着我的头,还把我脖子上勒出了一大块淤青,你还想再看见她?”
“我……我想给您报仇嘛。”蜗牛谄媚地笑着。
“报仇?你不给我添乱就不错了。”我转头继续望向CBD的方向,不再理他。蜗牛跟随我多年,知道我不想再继续这场谈话了,只好悻悻地吸了吸鼻子,然后便也沉默了。
作为一个哥哥,我当然不止一次地认真考虑过,妹夫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在妹妹刚出生时,还只是半大小子的我就有过这样的思考。然而在我们俩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琳恩的感情生活中早已没有我的表决权了。所以,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去接纳她找到的任何爱情。
不过我可从没想过,我的妹夫会是蜗牛这样的家伙。
2
蜗牛当然不是本名。可是,甚至连我这个顶头上司都记不太清他本来的名字了。因为从他上班的第一天起,“蜗牛”这个外号就落到了他的头上,再没甩开过。
原因很简单:上班第一天例行“晕二”,他吐出了几个小小的肉团,在地上滚了好远。笑得合不拢嘴的同事们问他那是什么东西。他说是他妈妈为了庆祝他第一天到CuMG上班,早上给他现做的大餐——焗蜗牛。同事们立刻全都笑趴下了。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这事儿为什么这么有喜感。
相比之下,我的“晕二”经历在同事们看来实在没什么特别的笑点,属于乏善可陈、毫无创意的那一类。但是在我看来,那一天很特别,因为那天我第一次遇到了她——莫愁莫愁。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汉语区在人口突破二十亿的那年,开始规定新生儿起名字不得少于四个汉字。而像莫愁莫愁这样双叠字的汉语名字,在我们那一辈人当中并不常见,又过了十来年才流行起来。我当然知道莫愁这两个字的含义,可想而知她的父母多么希望她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但起名字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是盼着孩子能得到名字所赋予的美好含义,孩子却越是得不到。
莫愁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带着光环的。这不是比喻,我是说真的。
报到那天,当我站在位于地下三层的办公室门口敲门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昏暗的通道,破旧的装潢,空气里飘散着从隔壁停车场涌过来的阵阵尾气味道,呛得我喘不过气来。虽然早就知道这是份出外勤的工作,但几分钟之前我还在CuMG人事部亮丽光鲜的办公室里做入职培训,实在无法接受这么大的落差。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房间里倾泄而出的橙色光线极其明亮,让我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我眨了眨眼,她便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她穿着CuMG的天蓝色连体工装,宽松的衣服却无法遮挡她青春的曲线。在衣服表面有一个立体的三角框在旋转,那正是CuMG集团的标志。外勤工作给了她古铜色的皮肤,让她显得更加活力四射。她乌黑的头发并不算太长,扎了个马尾辫挂在脑后,搭配上她和善的笑容,让人觉得就像一个邻家女孩一般纯净。
真正让我永远无法忘怀的,是她身上笼罩的那圈橙色光环,仿佛某种无比圣洁的存在。我一直觉得,在此后的二十年里,就是这圈圣洁的光环救了我,也害了我。
人总是喜欢先入为主。第一眼就认定了她是好人,我便从此再也没能改变这个想法。
见我呆呆发愣,她亲切地问道:“请问你找谁?”
“哦,我……我是来报到的新员工。请问这是‘户外二维码维护部’CBD分队的办公室吗?”
“是啊,这儿是外维部CBD分队。你是李克肖恩吧?”
我有点意外,新同事竟然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对。哦,师姐好!”
“什么师姐啊!”屋里传来一个雄厚而沙哑的声音,“她是你的领导,赶紧叫莫头儿好!哈哈哈哈!”那个声音毫无拘束地大笑起来。房间里跟着传来了更多的笑声。
我被笑得有点窘迫,不知道说什么好。没想到眼前的邻家女孩竟然会是队长,手下还带着这样一帮老油条。
“老迪克!”眼前的女孩朝房间里瞪了一眼,回过头来冲我伸出了手,“你好,肖恩。我叫莫愁莫愁,是CBD分队的队长。别听他们的,叫我莫愁就行。欢迎你加入!”
我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比我想象中的更有力,居然还长着老茧。
礼节性的一握之后,莫愁并没有松手,侧身顺势一带,把我带进了外维部的CBD分队,也把我带进了CuMG,更把我带进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进入这间不算太大的办公室,我一时惊呆了。原来之前那种明亮的橙色光线来自于“落地玻璃窗”那边:窗外正是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夕阳懒洋洋地挂在天际,用一条橙色的毯子罩住了整个CBD高高矮矮的楼宇。汽车在CBD拥挤的街道上排成长龙,缓缓挪动,仿佛是搬家的蚂蚁。这完全是在三十几层楼高的地方才会有的景致。
当然,我知道自己仍在地下三层,这里没有玻璃窗。那肯定是墙上的二维码在我DCL里导入的景象。但我还是吃惊不已。要知道,现在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显然那幅窗景是可定制的动态实地景观。这么大的面积,大概得花掉我一年的工资才买得下来吧!
房间里除了那幅震撼人心的窗景,每个同事的位子上也都有些令人吃惊的小玩意,比如墙上的动态照片、杯子上的网络电视,甚至有一个同事的整个桌面就是新京市的三维地图,如同一个精致的沙盘模型。
见我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表情,一个五十来岁的壮汉自豪地笑了笑,冲我说道:“在CuMG工作的福利之一,不赖吧?”又是那个雄厚沙哑的声音,和他孔武有力的身躯很是般配。虽然他的鬓角已然花白,但丝毫没有垂垂老矣的感觉,反倒平添了几分霸气。
莫愁告诉我,说话的这个人就是老迪克。然后,她又一一为我介绍了其他同事。大家都很友好的样子,面带微笑地望着我,似乎在等着我说点什么。虽然我平时喜欢写写东西,却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莫愁问我要身份证,替我解了围。
她接过我的身份证,盯着上面的身份二维码看了两秒钟,然后在一张桌子前坐下,修长的手指在雪白的桌面上轻弹飞舞起来。我知道,她正在用DCL内嵌的虚拟交互键盘操作。不一会儿,她转头冲我笑笑:“好了,你现在应该能看到你的DCL唯一识别代码了。”
果然,我的视野里突然叠加了一长串荧荧发着绿光的数字。“这么长?”我下意识地感叹了一句。
“你不用全背下来,关键是最后四位,相当于验证码。现在看看这个二维码。”莫愁把右手伸到我面前,翘起手腕。天啊!在她右腕内侧竟然纹着一个硬币大小的二维码!我相信,任何人都可以理解我的震惊。毕竟,没有人敢在自己身上纹二维码,这是法律严令禁止的事情。如果我们的相貌都可以在别人的眼中改变,那这世界上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相信了。
“放心吧,这是合法的。”见到我疑惧的眼神,莫愁用她令人宽慰的声音说道,“算是外维工的一点小特权吧。你今后也需要一个。你可以用它关闭自己的DCL。下面照我说的做。”
于是,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去想将来要在身上纹二维码这种可怕的事情。按照莫愁的指示,我首先盯着她的二维码看了三秒钟,眼也不能眨。紧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跳动的提示光标。莫愁让我把刚才的四位验证码用眨眼的方式输入进去。数字是几就眨几次眼,然后再闭眼一秒,DCL就会确认这个数字被输入了。
我有点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虽然从上小学开始,老师们就会告诉你,身边的所有东西都印着二维码。但毕竟每个人从记事开始看到的都是一个色彩斑斓的美丽世界,像身份证上那种不会被DCL过滤掉的二维码是极其少见的。一个到处都是二维码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真的无法想象。
当我笨拙地输入了第四位数字之后,眼前闪了一下,数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大字:“您的DCL即将关闭离线,请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我疑惑地看着同事们。
没人回答我这个问题,大家只是吃吃地笑着。
那行字在我眼前挣扎着闪烁了几下,然后就消失了。紧接着,我的眼前一黑,突然什么也看不到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视野被重新点亮,然而一切的色彩与图案如潮水一般退去。窗外的摩天大楼不见了,橙色的夕阳不见了,同事们工装上旋转的CuMG标志也不见了,墙上的动态照片和桌上的三维地图也都统统不见了,就连莫愁身前的桌面也不再是一片雪白。
我眼中所剩的只有一样东西——二维码,扑天盖地的二维码。四周的墙面上、天花板上、地板上、大家的衣服上,还有所有桌子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二维码。几秒钟之后,我感觉那些小方块都动了起来,似乎是在旋转,又似乎像波浪一样起伏,或者更像是无数蛆虫在蠕动,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一股酸水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头,不知是谁递过来一个废纸篓,我一把抢过来就吐了进去,眼泪也同时涌出来,模糊了双眼。吐了几口之后,我感觉舒服了一点,揉了一把眼泪,却发现眼前的废纸篓里也贴满了二维码。于是,我吐得更凶了。
此时,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开怀大笑起来。我看不见他们,但能听到欢呼声,口哨声,还有拍墙和捶桌子的声音。
“好了好了,今天到此为止吧。”莫愁给我解了围,但声音也是欢快的。
她扶着我的后背对我说:“闭上眼,默数十秒钟,DCL就会重新启动的。”
后来大家告诉我,这就叫“晕二”,是每个外维部的新人都要经历的考验。反正大家都遭过一次罪,彼此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欺负新人总是这样:先来者经历之后,便要变本加厉地还给后来者。
大家还告诉我,我那天的经历算是好的了。一般人都要让他吐上十分钟再说,可那天莫愁只让我吐了不到一分钟就叫停,绝对是特别优待。
难道莫愁见我第一面就喜欢上了我?我后来从没问过她这个问题,恐怕也永远没机会再问了。
3
莫愁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华都星,华都星,收到请回复。”
因为我和蜗牛今天值守的地点是华都娱乐中心,所以我们的代号就是“华都星”。蜗牛当然也听到了呼叫,抬眼等我指示。我冲他抬了抬下巴,让他回话。
蜗牛收起了跟我闲聊时的那股油滑劲儿,拿出了一个职业安保人员的态度:“华都星收到,北极星请讲。”北极星是莫愁给自己的指挥中心取的代号。大家都知道她是要让所有人都围着她转。莫愁自己对这一点倒也毫不避讳。
“你们那边有情况吗?”
我冲蜗牛轻轻摇了摇头。
“没有。莫总监有新的指示吗?”蜗牛谦恭的语气里又带着一丝轻佻。
“指示倒是没有。目前CuMG中心这边也没情况。可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担心。肖恩,盯紧点。直觉告诉我,今天荷马的主攻方向肯定不是我们CBD这边。你们华都那儿夜里人口流量大,是南城最繁华的地区,很可能就是荷马今晚的目标。”
我没做声。蜗牛倒是很乖巧,直接答道:“放心,莫总监。李头儿在这儿,他都听到了。我们俩会盯紧的。”
一声忙音之后,通话切断了。
“盯个屁!要盯你盯啊。”我没好气地甩下一句话,转过身来,靠着护栏坐在了地下。楼顶的风很大,我竖起了衣领。
“李头儿,别啊!万一出点儿什么岔子,咱俩这月奖金又泡汤了。”
我完全不理睬蜗牛,自顾从外衣兜里掏出了一本书,借着DCL的“暗场影像增益”功能,读起书来。
蜗牛看我掏出了这本书,知道拗不过我,轻叹了口气,嘴里哼着小曲,继续趴在护栏上,也不知道是在看那双美腿,还是在盯着楼下的人群。
其实,也不是我不相信莫愁的分析,但楼下人那么多,河马们也不可能举着牌子让你找,盯着有屁用。还不如干点有用的事儿呢,比如说读书。
大学毕业加入CuMG已经二十年了,我始终没有放弃写作的理想,但也始终没能完成一本属于自己的书。在这个年代,把“本”这个量词用来形容书,只是一个古旧的习惯而已。因为现在的书只有两页纸,像是一张缩小版的报纸。在这张小报纸的四个版面上都印着二维码。当然,像其他二维码一样,你看不到它们。在你的眼中,那两页纸上就是书的内容。当你翻页时,内容也会自动变到下一页。
自从有人发明了这种能与DCL高度配合的两页书,传统的图书就再没有市场了,同样退出市场的还有各种电子阅读器。喜欢看书的人都喜欢手指划过纸面的触感,但传统的图书又太沉重。这种两页书很好地结合了传统图书与电子阅读器的优点。就算你想随身带上十几本书,也丝毫不会觉得沉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谁在上下班的路上要看十几本书呢?
我手里的这本书不是两页书,而是一本真真正正的书。在书的封皮上画着一位高举手臂的战士,下面几个红色的大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是苏联人奥斯特洛夫斯基。
其实这本书我早就读完了。坦率地讲,从写作的角度来看,我不认为奥斯特洛夫斯基可以称为伟大的作家。况且,时下的人们不可能去关心一个半世纪之前一个穷苦的乌克兰孩子的成长故事——除了荷马组织的那些人。
那些被我们戏称为河马的家伙,据说都是瞎子,所以他们才会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奉为自己的圣经。因为这本小说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最后也失去了双眼,但仍然坚持斗争。而主人公的原型,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本人,也是双目失明的盲人。
我这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是来自于一只河马——我的妹妹琳恩。这是她几年前跟我一起给爸爸妈妈扫墓的时候送给我的礼物,所以我才会一直带在身边。蜗牛见我总看这本书,曾经问我书是怎么来的。我说是有一次抓捕河马时捡到的,想拿来研究一下写作技巧。也不知道这个精明的孩子是不是相信了我的鬼话,反正这几年来他再没问过。
自从琳恩加入了荷马组织,我便很少能见到她了。每年只有在爸爸妈妈祭日的那天,我们兄妹俩会不约而同地前去给他们二老扫墓。琳恩通常是扫完墓就匆匆离去,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跟我在墓园附近找间咖啡厅坐坐,聊上一个小时。但她从来不会跟我一起吃饭,更不会跟我回家看看。
其实小的时候,我们两兄妹的感情非常好。虽然她比我小了十多岁,但我们之间从没感觉有任何隔阂。之所以年纪会差这么多,用爸妈的话来说,是因为一个意外。他们一直想给我再生个弟弟或者妹妹,但努力了几年之后都没有动静,也就放弃了。谁想“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在我十二岁那年,妈妈怀上了琳恩。
自从全球人口突破一百亿,并且疯狂向城市集中之后,政府启动了严格的生育控制政策:每对夫妻要生第二胎,都要先摇号。琳恩的突然到来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要么打掉她,继续过平静的生活;要么生下她,同时上缴巨额罚款。这笔巨款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无疑将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最终,爸爸妈妈还是选择了把琳恩生下来。我记得妈妈那时候挺着大肚子,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等孩子生下来,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都会是你的一个伴儿,免得我们走了之后你在这个世界上太孤单。”要是爸妈如今地下有知,肯定会为我与妹妹的现状扼腕叹息吧。
琳恩很小就知道了关于她出生的种种事情。只要大家不顺她的意思,琳恩便会撒娇耍赖大哭大闹,喊着爸爸妈妈本来也不想要她,只想要我,一直都嫌弃她,怪她让家里花了很多钱之类的话。也不知道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从哪儿听来了这些闲话。当然,爸妈每次都免不了要安慰妹妹,顺着妹妹的意思。但我看得出来,每当这种时候,他们自己才是更需要安慰的人。
琳恩很早就展现出了绘画的天赋。她上中学的时候,曾经画了一幅钢笔画送给我。那是她照着一张照片画的,而这张照片我至今仍存在DCL的存储库里。照片上是我们兄妹俩,正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表情狰狞,却又带着一丝快乐的意味。琳恩嫌我把她拍得太丑了,一直想让我把照片删掉,但我总是告诉她:日后万一我被人害死了,验师官只要调出我DCL里的这幅照片,就知道是谁害了我。当然,说完这话,我们免不了又是一顿互掐。
后来,琳恩就画了这幅钢笔画。我说既然已经有DCL里的照片了,随时都可以调到眼前回看,为什么还要画出来。妹妹说画出来的东西才是真实的,眼睛里的东西都是虚伪的。我说她画得不对,她说我不懂艺术。可是明明照片上的两个人都是表情狰狞的样子,为什么画里的兄妹俩却是笑靥如花呢——谁被别人掐着脖子还会笑啊?
如今,这幅画被我夹到了琳恩送的这本小说里随身带着。每次把小说掏出来,我都会把这幅画打开看看。不记得是在哪本书上曾经读到过:艺术是要通过不断欣赏来学习提高的。我想,现在的我多多少少算是看懂了妹妹的艺术吧。
4
“李头儿,想什么呢?是不是又想你的前女友了?”蜗牛跟我说话越来越随便。他倒不是故意气我,而是并不知道我还有个妹妹。见我时常拿出这幅画来看,他就认定了画中的女孩子肯定是我的前女友。我也懒得跟他解释。
“想你小子‘晕二’的糗样儿呢!”我没好气地答道。
“哎,别提了,我怎么那么惨啊!”蜗牛叹了口气,回忆起往事来,“您说说,整间屋子都刷满了无链接的二维码,有DCL的时候全被过滤掉了,一关掉DCL能吓死人。这帮老油条,怎么想出这么损的招儿来害人啊!”
“老油条?你小子连我一起骂啊?”我没回头看他,试图拿出点领导的威严来,省得他老是没大没小的。
“不是,李头儿,我可没说您。最后还不是您救了我嘛。像您这么好的人,怎么也不管管他们啊?”
“管?媳妇熬成婆,你不懂吗?”在工人中间,有些事情是管不得的,“再者说,那叫适应性训练。”
蜗牛吐了吐舌头:“得了吧,李头儿。您自己说说,打从出了那间办公室,我就再没见过那么密的二维码了。大楼外面刷的二维码,一个黑方块比几扇窗户加起来还大,有什么要适应的啊?根本就是为了整人。就那阵势,谁见了不得吐啊?”
“老迪克就没吐。”我幽幽地说出“老迪克”这三个字来,蜗牛终于闭嘴了。我没去看他,只是顺手从兜儿里摸出了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
据说在外维部CBD分队的历史上,唯一能在报到第一天忍住不吐的人,就只有老迪克。不过,这也是据他自己说的。在外维部,我没见过比他资格更老的人。谁知道这个老油条是不是在自吹自擂。
报到之后,我被莫愁分到了老迪克手下当徒弟。这让我很不开心,因为我“晕二”的时候就属老迪克笑得最夸张,明显看不上我。而且他嘴里总是不干不净的,让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我很不适应。我一度觉得只有一个词可以用来形容他,那就是“低俗”。说起来或许都没人会相信,老迪克第一次带我出外勤,教我的第一件事情不是工作,而是用DCL“看透”美女。
那天在外维分队旁边的地下停车场,我刚爬进驾驶室,立刻又翻身钻了出来。车里那股味儿太难闻了:人的汗臭味、发动机的柴油味、久久不散的烟味,再加上户外二维码专用漆的涂料味,真的能把人呛死。相比之下,地下停车场里的尾气味都算是好的了。
见我大口地喘着气,眉头紧锁,老迪克一把把我推开,啐了口唾沫在地上,边上车边骂:“就说你们这些书呆子吧,墨水是没少喝,可啥事儿也干不成。去坐副驾那边儿!”
我勉强坐上副驾座位,感觉混身不自在。坐椅上黑乎乎的,也不知是油泥还是咖啡渍。椅垫早就不再松软,边边角角的地方甚至已经磨破,露出了里面的海绵,坐下去还会哧哧地跑气。驾驶室的空间也很狭小,把更多的地方留给了外维工作所需的装备。当然还有这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我只好把车窗摇下来,像坐汽车的宠物狗一样把头冲着外面。
老迪克一路上不停地数落着我:“小子,别老愁眉苦脸的成不成?干外维工有什么不好的?天高皇帝远,多自由啊!你就算请我去坐办公室,我都不去。一人一小块地方,还用隔板挡着,跟鸽子间似的,不得把人憋死啊!”
人各有志,我也懒得跟他理论。
后来跟老迪克混熟了,我发现他长篇大论的时候,其实并不在乎你回应什么,只要让他说爽了就好。然而当时的我听着老迪克的“高见”,心情只是越来越糟,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要怎么熬过去。
好不容易挨到了目的地,老迪克却不下车,硬要我把DCL关掉,还神秘兮兮地说要给我找点乐子。
刚刚经历了“晕二”,再次关掉DCL让我本能地感到害怕,胃里又有了翻江倒海的感觉。等我终于好受一些,老迪克就催着我去看路边一个躲在大楼阴影里等公交的美女。
当时正是夏天,女孩子们大都穿得很清凉。这个美女就穿了一件朴素的嫩绿色小洋装,上面只有功能性的二维码,不能产生奢华的浮动装饰图案。
“怎么样,看到什么了?”老迪克的语气中透着兴奋和紧张。
“看到一个小美女啊。”
“废话!你把眼睛眯起来,滤掉多余的光线,仔细地看。怎么样,有没有看到绿幽幽的颜色?”
好像真的有!我顾不上答话,努力捕捉着美女身上稍纵即逝的淡绿色痕迹。老迪克也很配合地停止了聒噪。
“天哪!”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感叹。那绿幽幽的影像越看越清楚,最后竟然是那美女的裸体。太不可思议了!我吃惊得合不拢嘴,转过头去才发现,老迪克自己也在津津有味地看那个美女呢。
“天天看都看不够!”我小声骂道。
老迪克倒是不在意。“那个什么什么子不是说过嘛:‘食色,性也’。只能说啊,我太正常了!对了,你肯定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吧?”
我摇了摇头。虽然我是学IT的,但还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
“嘿,让我这个大老粗给你这个大学生上一课吧!”老迪克兴奋不已,不由分说就给我讲起了透视美女的原理。
原来,DCL里面负责摄像的CCD与普通数码摄像机用的CCD一样,可以感受红外线的信号。家用数码产品中都有红外滤光装置,以防对人体产生“透视”效果。DCL太小了,没法做硬件滤光,只好在CuMG云上进行处理时分离掉红外波段的信号。而外维工关闭DCL时,其实并没有真的把它关闭,只是暂时离线,停止了视频信号的上传和下载,直接显示摄像CCD拍到的图像。于是,红外波段的影像就出现在眼前了。
老迪克一直也没有告诉我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功能的。不过我很小就听爸爸说过:“你可不要小看工厂里的老工人。真要鼓捣起机器来,搞点什么发明创造,车间里的高级技工比办公室里的工程师有用得多。”
后来,老迪克让我吃惊的事情越来越多。我对他的看法也逐渐改变了。虽然老迪克嘴上总是骂骂咧咧的,但他干起活来真是一把好手,速度又快,效果又好,还很卖力气,完全看不出他比我大了二十多岁。
跟了他一段时间我才知道,老迪克有个还在上中学的儿子,学费是一大笔开销。而且他老婆身体不好,患有严重的肾病,每周都要去做血液透析。况且身体不好,工作也难找,她只好在家做个穷人的家庭主妇。这样一来,一家三口都要靠老迪克一个人撑着。所幸,CuMG集团有着世界上最好的员工福利,不但能够支付孩子的教育费用,还能通过保险负担他妻子一半的治疗费用。所以,老迪克离不开这份工作。他必须玩命地干,不能给CuMG任何开掉他的理由。
然而,无论干得有多努力,老迪克也只能是个出外勤的外维工,因为他只有中学学历。过了不到五年的时间,我已经成为了CBD分队的队长,莫愁则升任了外维部主管新京地区的主任,而老迪克还是那个坐在地下三层办公室里等着欺负新人的外维工。
记得刚被提职的时候,我总觉得尴尬,尽量躲着老迪克。没想到有一次碰到,我被他一把揪住了脖子,夹在腋下。他一边用另一只手使劲揉着我的头发,一边用他特有的沙哑嗓音质问我:“怎么着,臭小子,升了官儿就不认识我啦?”
“不是,老迪克,我……你是我师父,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当头儿。”我脸涨得通红,一半是因为尴尬,一半是因为被他掐住脖子憋的。
听了我的话,老迪克愣了一下,放开了我。“你小子,到底是个喝墨水的。你不好意思个屁啊。我没文化,一辈子就只能当个外维工。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请我去坐办公室我都不去。你不一样,你是上过大学的,当个队长有啥稀奇的。没准明天你就是外维部的新京地区主任了呢。……不对,那是莫愁的位子。呃,没关系,让莫愁去当CuMG集团的外维部部长!”他好像对自己的这项人事调整感到很满意,爽朗地笑了起来。
想到与老迪克在一起的时光,我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暖和起来。我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感情。自从有了妹妹琳恩,我便不自觉地把照顾她当成了自己的责任,从十二岁一直到现在。后来有一次莫愁对我说:“你也需要有人照顾啊。”我才意识到,老迪克就是那个能够照顾我的人。跟他在一起出外勤的时候,我可以彻底地放松,只要做他让我做的事就好,更不用照顾任何人。
要是老迪克没死就好了。算下来,他今年也该退休了。我肯定会常常在周末去他家蹭饭,陪他看看DCL虚拟三维电视转播的球赛,或者去护城河边钓钓鱼。可惜,这些都不可能实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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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2 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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