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顶星门》
冷光(coldlight)
第十四章 世人皆傻
我没有听清楚表哥说了些什么,就问:“他说天顶星门怎么样了?”
“他说阿飞走了,”陈兰兰的身子颤动了两下,“叫我们节哀,明天他坐早班高铁过来,到时候详述。”
我们穿好衣服,她到靠窗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她把双脚缩到了沙发上,双手抱膝。我给她端了一杯水,坐到另外一张沙发上,问道:“陈兰兰,这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吗?”
过了很久,她缓缓地说:“李再荣说,我们去的地方看似游戏场景,其实是阿飞自己所处的世界。李再荣说他在他的世界被他的世界的人杀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想要杀他。”
我想问她天顶星门为什么又叫阿尔弗雷德?他的世界是像他说的,地球的平行世界吗?为什么表哥知道更多的详情?
可是,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我想还是缓缓吧。最后我说,“你的盒子坏了,我把它放到了浴缸里了。”
陈兰兰慢慢地说:“通过盒子进入游戏,才能找到他。”
她继续下去,像是自言自语,“我读的是联合培养博士,主要导师是研究人工智能的,计算机方向。另外一个导师是研究大脑学习的,生物物理方向。第一年学基础课,我就开始读文献。学期中间开组会的时候,生物物理导师让师兄拿给我一个盒子,就是那个。”
“是一个叫李东华的教授?我看你以前的文章,他也是通讯作者。”我问。
“对。他在国外当过访问学者,研究鸟类大脑。有一天,ELIFE杂志在线登了一个新文章,里面允许读者评论。有个自称阿尔弗雷德的人发表了一个意见,引起了他的注意。从那时起,他们就联系上了。这个阿尔弗雷德,就是阿飞。阿飞快递给他这盒子,他就能在梦里见到阿飞。阿飞读过所有的鸟类学习唱歌的文章。他们相谈甚欢。李教授回国后,带起了研究鸟类大脑的团队。他把阿飞的盒子让学生们轮流使用,谁想见去阿飞就可以用。在国外自动接入国外的一个游戏接口,在国内自动接入国内的一个游戏接口。”
“那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陈兰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李再荣说我们做不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不想让她沉浸在悲伤里,就问:“鸟类唱歌的本领都是学来的吗?”
“对一些鸟,是的。你知道,大脑很多的功能都需要通过学习来实现。脑部进化出来有奖赏系统。大脑神经连接的学习机制需要奖赏来帮助实现。比如走得稳当身体就给奖赏,走得摔倒,身体就疼痛,学到了教训。一些鸟用歌声来吸引异性,它们大脑的听力部分进化出奖赏系统,对大脑鸣叫动作系统进行奖赏,从而会学习唱得更好听。典型的是产于澳大利亚的斑胸草雀。这基于听力的奖赏系统,一般是用它们父亲的歌曲做模板,唱得像就算是好,唱得不像就算不好。这个学习系统,非常适合用来研究大脑的学习机制。”
“斑胸草雀?你的台灯下面有一只漂亮的鸟,胸口有横纹,胸口两侧有斑点,是斑胸草雀吗?”
她看了我一眼,说:“是的。”
她继续道:“斑胸草雀英文名是Zebra Finch。Finch就是吃草籽的小鸟,比吃虫的鸟容易养。Zebra Finch尾巴上有斑马纹,所以叫作zebra finch。是一种很漂亮的鸟。雄性胸部也有细横纹。可能这样得的中文名。”
“我看到天顶星门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幅Zebra Finch的照片。浅色的。”我说。
陈兰兰点点头,继续道:“人工养殖的也有不同颜色的。这些唱歌的鸟归类为song bird,中文叫鸣禽。鸣禽有同一个祖先,有相似的脑部结构。鹦鹉亲缘关系较远,脑部结构的位置差别就较大,但是拓扑连接差不多。在鸣禽大脑里,歌曲是存在HVC里面的。”
“HVC?”
“是的,曾经叫作高级发声中枢,High Vocal Center。国外大部分的研究组,早就改掉了这全名,只叫它HVC, 就当是个符号,不包含意义,法学上叫作proper name,中文叫作固有名字的。一开始李教授组还不知道,直到阿飞告诉了我们我们才改掉。”
“这HVC,在班胸草雀大脑里大概有一个立方毫米那么大。只存一首歌。在非求偶季节,HVC会变小一些,歌的质量也会变差。”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水,说:“我用神经模拟软件实现了斑胸草雀发音的物理模型。所以我知道,鸟类的发音器官发出的声音,已经非常接近它们的歌曲。HVC里面存的,不是一首歌的所有细节,而只是几个发音元素内部的时序,和它们在歌曲里的时序。如果发音器官是一架钢琴,HVC只是存了一首很短的曲谱。唱起来就一秒钟那么长,几个发音元素快速重复使用,却需要一立方毫米来存。”
“阿飞研究这些文献,得到一个印象,就是大脑能力是很有限的。人的大脑也没有很多个立方毫米。存的东西比斑胸草雀是多得多,但是也多不到哪儿去。依靠概念的概念,这种递归结构,可以多存很多概念,但是仍然有限。他从这儿发展出一整套通用哲学理论。”
“他说语言非常重要,语言帮助建立概念,帮助学习概念。如果说劳动把猿变成了人,那么是语言把猿脑变成了人脑。”
我说:“课本上也说是劳动和语言一起。语言也使得人类的集体劳动变得容易。”
“对。”
“鸟学习唱歌,这是鸟的语言。那么鸟类能不能发展出智慧生物,和人一样?”我问。
“鸟会飞,这优势太大了,它们舍不得放弃,所以限制了大脑重量。”
过了一会儿,她继续道:“他说,他以前有个幸福家庭,他家是他的妻子做主。他说他的妻子是他的小龙女,一辈子的宠爱。然而他发展出世人皆傻的通用哲学理论之后,思想上不再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变得更加独立自主。冲突渐起,后来她妻子离开他,带着小孩走了。”
“世人皆傻?他并没有和我说过。”
“世人皆傻,包含了大脑不大,和大脑白纸这两个基本假定。”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办公室里面有一幅照片,上面是他的妻子和小孩吗?她们好像在什么游乐设施上玩。”“是旋转木马。我也只见过那张。”
原来如此。可能木马正好上升到了高点,照片里两人看起来在同一高度。
我怕她一停下又伤心起来,就继续说:“他办公室第三幅照片,是什么,特拉华河的的鹅卵石?”
“那是他四十岁之前,过着安逸的田园生活时,用的网络名。他说,他过了四十岁的时候,发现世界还是和原来一样。所以世界可能并没有隐藏着什么秘密,世界是简单的,万事有因,清楚明白,并没有什么奥秘。他觉得看清楚了这世界,就想要有所作为。他和我说过,他感觉他的生命从四十岁开始。”
“他妻子离开他以后,他很消沉。后来他写了几首诗,都是暗色调的。他以前学理工,也没写过诗。有一天他想写了,他从世人皆傻理论出发。觉得可以学,就学了。”
“我看到过他的诗,都比较消极和不羁,除了第一首,说要攀登珠穆拉玛峰,还比较积极向上。”我说。
“那是他仿照我写的一首诗写的,说他正在攀登人工智能这一座珠穆拉玛峰。他在2015年预测说,十年内人工智能就能成功。还放话说如果别人不能实现,他就要自己去实现。要知道,2016年AlphaGo击败李世石之后,世人才惊觉人工智能发展的程度了。”
“你说他写了几首诗,所以他后来又不写诗了吗?”
“他说大脑不大,如果塞满了写诗需要的套路和构件,就会影响他做更重要的研究。他为了学习新东西,不和故人来往,不看电视,也不参加一切娱乐活动,他说最好忘掉一切过去。这都是为了要保护大脑的剩余空间,甚至腾空一些空间,以做好他的研究。”
“他处处都像是一个中国人,为什么名字叫阿尔弗雷德?”我问。
“他叫自己阿尔弗雷德,是为了纪念进化论的另外一个发现者阿尔弗雷德.华莱士。他说,如果他的研究有了什么发现,一定要赶在达尔文之前发表。华莱士不像达尔文那么有钱,他是在收集鸟类标本卖钱的时候,独立发现自然选择原理的。阿飞以华莱士自比,用这名字来鞭策自己。”
陈兰兰低下头,说:“这些年,我想办法多使用这盒子,轮到我用的时候,甚至回家我也带着。就是想能多看看他。”
我想到那盒子还在浴缸里,说:“它被枕头挤住了,可能散热不良,所以烧了。希望还能修好。”
“盒子使用时要靠近头部。离得稍远就不行。这酒店的枕头太松软了,又两个枕头挤在一起。盒子放在二人档上可以两人一起用,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用。否则就只能等一人用完另外一人才能上线。不知道是不是使用二人档也容易过载。”
“这些大多数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叫他阿飞,我觉得,我是爱上他了。可是,他要投身于他的大事业,并不想要儿女情长。他想让更多的人了解他的通用哲学,教育更多的人认识到人的局限性。他想要人们专注于自己的专业,多合作,发挥各自专长,多团结。”
我说:“可是他说世人皆傻,谁会愿意听他的呢?人都是自视甚高的,说自大也不为过。他若改口说,世人皆聪明,学习了通用哲学就更聪明,说不定还容易一点。”
“可是他理工出身,重视真理两个字,不肯把世人皆傻改掉,说要振聋发聩。这注定了他的事业是艰难的。“
“他介绍过我看一本书叫作《如何赢得朋友和影响他人》,我觉得很有帮助。他这么做似乎和书中方法矛盾。”我说。
“可能是他这样的人的通病吧。他想改变别人,这是艰难的。别人想改变他,难道不是一样艰难吗?”
我看她缩在沙发上,神情萧瑟的样子,心里升起怜爱之情。我问:“今晚我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让我问问室友回来不回来。”她拿出手机,在上面按起来。一会儿,她说:“谢谢你。你睡我的床吧,我睡她的。明天服务员会清洗和整理,也不妨碍她回来住。假如她回来住的话。”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20 15:31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