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钻石”

这里所说的“大钻石”，不是宝石珠玉之类，而是指一种自行车的品牌。

说起来应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中期了，我国从德国进口了一批自行车。来到中国后，大家都称之为“大钻石”。这些车好像大都销售到了鲁西北一带，其中又以临清、聊城等地居多。

虽然国人名其为“大钻石”，但这些车看起来一点都不漂亮。通体呈黑色，唯在车梁根部喷有一小截烤蓝为其特色。远不及国产自行车的光鲜靓丽。

但这批自行车立刻风行起来。还不是风靡一时，而是风靡至今，经久不歇。尤其在我老家临清县，很多人对它的追逐，简直到了如痴如狂的程度。在我年轻时代，家乡人但凡有一点经济实力者，只要购买自行车，必以钻石牌为首选。其它国产名牌如飞鸽、凤凰、永久、金鹿等，统统难入法眼。但由于其价格不菲，它的销售对象主要集中在村以上干部队伍中。我曾亲眼目睹过一次公社里召开农业生产现场会的盛况。在公社书记率领下，全体村、社干部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排成一字长蛇阵，在田间土路上迤逦而行。放眼望去，几乎都是一色的“大钻石”。那场面煞是壮观。

这种车是限量版（只进口那一批，后来再没进过），所以越是到后来，人们对它越是珍视。街头巷尾，经常见三五爱车人，把各自的爱车擦得明光铮亮，聚拢在一起并排放好，象是开观摩会般指指点点，热切的切磋，细细的品鉴。那份兴奋愉悦劲儿溢于言表。更有甚者，有人得到一辆顶级大钻石，竟舍不得骑，而是擦抹一新包装好后，径直吊到屋梁上收存起来。当时，有一些人专以研究贩卖大钻石车为业。若称他们为大钻石车专家，一点都不为过。

有一个故事在吾乡流传甚广。有一人极度珍爱自己的车。偏偏有一朋友不识相。有一次因为有急事，张口向车主借车一用。那车主听后，先是一愣，后沉吟良久，平静地问：“你要去的地方远吗？”借车的朋友忙回答：“不远。”车主缓缓说道：“既然不远，那这样得了。——我背你去吧。”

故事的真伪无可考证，但这种自行车在吾乡极受欢迎、珍视，确是确定不移的事实。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车并非浪得虚名，也确实真叫一个好。首先，它的所有材质都极度耐磨耐用，寿命长久。哪怕只有四、五成新的车，放心骑行就是。管你任何时候都不会出毛病。至今，我在聊城街头尚偶见有人骑这种车，而且成色不错。算起来，其寿命应该在六十年以上了。其次，这种车骑行起来极为轻快、省力、沉稳。曾有人做过试验，骑行同样的距离，这种车比国产车蹬行的圈数要少三分之二。因此，跨上一辆大钻石，稍一用力，便可风驰电掣，两肋生风。那种飘飘然的感觉让人陶醉。料来神仙腾举之际，亦不过尔尔。

那时，我也未能免俗。有好些年，念兹在兹，一心想要得到这么一辆车。但由于穷，又只好把心愿深深地埋藏起来，不敢对人说。

后来，我外出打工了。虽然薪资微薄，但却固定。我省吃俭用，过了好几年更加撙节清苦的生活，终于攒了一百来元钱，用来买了一辆成色中下的大钻石自行车。

从此，这辆车成为我忠实而可靠的伴侣。说它可靠，是因为它丝毫不用我劳心。就像前面说的，我只管骑就行，完全不必担心它什么时候会出点毛病之类。我也很爱惜我的车，有暇时，总把它擦抹得光光亮亮。

有好几年，我在离家三十华里的县城广播站打工。每天天还不亮，我就骑着我的大钻石出发了。一个小时后，到达工作岗位。忙碌一天，下了班，又骑着我的车回到家里。朝兴暮晏，寒暑交迭，我天天骑行在同一条路线上。那时，我尚年少，遂不免偶发轻狂。有时会和人追逐撒野，有时会松开车把狂奔。那情那景，终生难忘。

一九八零年，我个人际遇发生重大变化：考取了山东师院聊城分院的硕士研究生。求学期间，我的大钻石还是一如既往地跟随着我，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

我的导师薛绥之先生家在济南。一个月之中，他大约有一半的时间住在家中。另一半时间则是来学校处理工作和我们这些学生的事。那时，我家刚分得七、八亩承包土地，我必须抽出一定时间帮助家庭耕种土地。但我又不愿意让导师知道我常常往家里跑。于是，我便耍起了一个小心眼儿。每逢老师回家，我即于第二天带好书籍作业等，骑着我的大钻石也回到距学校九十华里的家中。早晚读书，白天下地劳作，过上了真正意义上的耕读生涯。估摸老师快回学校时，我又骑着我的车一溜烟回了校。三年之中，我一直如此往返于家和学校两地。而始终不渝地陪伴我、也成全了我的，便是我那亲爱的大钻石自行车。毕业时，我的学业成绩自问尚可，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果；而犹可喜者，我家土地也收获颇丰，很好地维护和改善了家庭生活。在这件事上，唯一使我感到愧疚不安的是，我竟耍弄小手段欺骗了我的恩师。现在想来，当初我若把自己的窘困境遇向老师和盘托出，以取得他老人家的理解和允准，也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又过了一些年，我们全家已都成为“城里人”。我也再不用风尘仆仆，骑着单车奔波于道途之中了。即令是需要回老家，这时我也有能力让我和我的家人改乘公共交通工具了。又由于这个时期住房条件不好，空间逼仄。我一时心血来潮，就把我的大钻石自行车卖掉了。算起来，这辆车跟随我应达十八、九年之久。

车一出手，我就后悔了。不胜其懊恼。

不能不说，这是我此生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

2017.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