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杭州昨夜有雨,雨后大晴,一扫几日的阴沉。想到了王维的诗《积雨辋川庄作》。“积雨”是指长长的雨天,类似于江南的梅雨季节,时间上与冬日颇不吻合。只是雨后放晴令人心境开朗,想到王维诗中的意境。辋川在今陕西蓝田终南山下,王维晚年得宋之问辋川别墅常居于此。王维一生亦官亦隐,几乎都是在富贵悠游中度过的,隐居于他只是人生从容的一种享受。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美妙的选择,无疑都是一种童话般的际遇。下面的文章写于20年前,原载《唐宋诗词评析词典》(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旧文新读,唐人经典依然回味无穷。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吹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这首诗的三、四两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其写景之生动,状物之细致,历来为人们所激赏。然而,评论者大多注意其遣词属对之妙及画面色彩映衬之美,这当然是其中突出之点,但如撇开全诗,孤立地看这两句,终觉单薄或平板。只有从整首诗的背景中去认识它,才会进一步体味出其妙处,看出此诗在广袤动态画面中所深含的感情色彩,以及画面的立体感。 诗题中“积雨”二字,“积雨”即久雨,这可以说是全诗背景的原色与基调,整首诗的景象都是在这种原色上展现出来的。首句说“积雨空林烟火迟”,意指乡村中久雨过后空气湿润,气压低而无风,农舍之上炊烟上升迟缓。这时正是农家饭食时间,因而家家户户“蒸藜吹黍饷东菑”,做好饭菜,送给田间劳动的人。点出积雨,说明特定的环境;送饭至田间,诗人的目光也由村中而向村外田间,由近景而进入全景式的长镜头拍摄。正是由于这种过渡和铺垫,诗人把目光集中到田间广阔空濛的画面上。在这丰满自然的画面上,诗人除了感到真切而充实外,还体味到农村生活的质朴和天然淳美。这种天然淳朴正与诗人的习性相吻合,因此可以说此间也蒙上了诗人感受的主观色彩,它使得诗人独居养性的生活更加诗意化了。“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槿”,是一种无叶灌木,夏秋之交开花,朝开暮落,故称朝槿。古人常以之比喻人生之无常。这里“观朝槿”之“观”,实是佛家语,参悟之意。观朝槿,不仅从佛家思想中参悟出人生之无常,还隐含了在自然的平静淡泊之中对真淳自然复归的认识。“松下”句是承上句补充叙说自己的生活。《旧唐书·王维转》载;王维“晚年常斋”。“露葵”,即绿葵,一种素菜,当是王维常食之蔬菜。这二句从山村转而写作者本身。与前面写景似不协,转得有点唐突和不合情理,但从诗人的感情而言,和流贯于诗中的观察观点说,这正是一种必然的复归。由山乡积雨空濛而送食田间,由田园景色而流露主观意绪,随之也必然言及自身。自身生活情趣的表露,既加深自然景物的主观色彩,又从自然景物中为主体寻求到归宿和寄托,达到融合相谐。因而诗末两句:“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就是说:自己与人相处不拘形迹,海鸥为什么却又对自己怀有猜疑呢?这里用了两个典故。“争席”,《庄子·杂篇·寓言》载:杨朱去见老子时,旅舍客人为其让座,待其从老子处归,已得道,再也没人为他让座,而是与他“争席”了。“争席”有与人无隔膜之意。“海鸥”事见《列子·黄帝篇》,言有居海边者,与海鸥亲近无间,其父知之,嘱其乘间捉海鸥,待其复往海边,群鸥猜疑不再亲近。这两句从全诗的感情线索上,实可看作是一个从客观到主观,又达到主客观交融的过程的完成。诗意由扩张到回归。最后一句“海鸥何事更相疑”,似乎是对归隐的肯定,并含有要进一步从淳朴静寂中体悟的意味。 王维后期山水之作体现出的审美观念,其突出特点,便是把握并描写客观景物作用于审美主体所产生的浑然一体的整个印象。在表现方面,往往是既突出了对象的具体形式,又使得主观意绪得以充分显示,此诗即为其明证。这一点从全诗看更明显。过去人们习惯于拈出其中三、四两句,加以强调,对此诗形成一种纯田园诗的印象,其实这恰恰误会了作者的初衷。对于这两句,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说过:“唐人记‘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祐诗,王摩诘窃取之,非也。此两句好处正好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王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彩数倍”叶氏所言点化很有见地。此诗倘使去掉两个叠字,充其量不过是两句平平淡淡的描画,叠字的添加,不仅仅给诗句增加动态实感,把气氛和情调全部状写出来,而且这两组叠字还意味着积雨之后田间景象与诗人感触的吻合。它不仅是环境的、气氛的,也是意绪的、情调的,正因此才弥觉生动深沉,含蕴不尽。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22 23:21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