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回说——那还在马年的冬天——马赫不承认自己是相对论的先驱,因为他发现了小爱的背叛(http://blog.sciencenet.cn/blog-279992-865077.html)。原来,小爱说的“感觉”压根儿不是老马的“感觉”。小爱说的经验,如光速不变和等效原理(以及更早的永动机、热分子运动等),都不是直接的感觉的“基元”,而是“所有物理经验的综合”(die gesammten Erfahrungstatsachen)。在“真”马赫主义者看来,它们不是感觉,而几乎是“假定”(speculation)。
小爱的“叛心”其实早就萌芽了。1901年,小爱告诉格罗斯曼(Marcel Grossmann,后来帮他完成广义相对论数学的朋友),认识复杂现象的统一真是奇妙;而对直接的感觉经验来说,那些现象是相互分离的。("It is a wonderful feeling to recognize the unity of a complex of appearances which, to direct sense experience, seem to be separate things.")小爱从经验感觉的是“统一”,是概念,那是他的感觉方式,所以不觉得在“假定”。他却不知这已经超出了马赫的“底线”。
据老爱晚年的回忆,他对马赫哲学的态度转变大约就发生在1900年后不久——也许就是他给Grossmann写信那个时期。他发现,他对从已知事实来构建理论的方法感到失望了,而且越来越失望;最后终于明白,只有发现了普适的形式原理(a universal formal principle)才可能得到确定的结果(I came to the conviction that only the discovery of a universal formal principle could lead us to assured results)。1948年1月8日,老爱在给贝索的信中总结了马赫对他的影响:一般的影响和对他个人的影响。他指出,马赫相信科学就是有序的经验材料,却没能认识到概念的形成有着自由创造的元素。马赫将感觉作为真实世界的建筑模块,混同心理学与物理学,不但拒绝原子论,也必然拒绝物理实在的思想。
如此说来,小爱似乎只是在“操作”意义上借了马赫的感觉经验,他内骨子里想的还是康师傅的先验概念。经验在他只是一个与物理实验相关的“借口”,最终他还是“皈依”了关于实在的形而上学:1930年11月28日,他给石里克写信说,你的表述没有代表我的概念,你整个地太实证了……我坦白告诉你,物理学是从概念去构造现实世界的模型及其法则结构……“你会惊讶‘形而上学家’的爱因斯坦,但不论走的还是爬的动物,在这个意义上本来就是形而上学家。”(You will be astonished about the "metaphysicist" Einstein. But every four- and two-legged animal is de facto in this sense metaphysicist.)
最能体现老爱思维路线的,大概是他1933年在牛津大学的Spencer演讲,即那篇著名的《理论物理学的方法》(On the Methodof Theoretical Physics)。他在那儿终于道出了自己的“经验论”:我们的经验令我们相信,自然是最简单的可能的数学思想的实现。(Our experience hitherto justifies us in believing that nature is the realization of the simplest conceivable mathematical ideas.)而演讲开头的一句话更有意思:对科学发现者来说,想象的产物是那么自然而然,所以不该认为是思想的创造,而应看作本来的实在(To him who is a discoverer in this field, the products of his imagination appear so necessary and natural that he regards them, and would like to have them regarded by others, not as creations of thought but as given realities)。在一定意义上,“我相信纯粹的思想能把握实在。”在老爱看来,想象约等于实在——这不仅把经验推得更远,也把自然拉得更近。这当然是康师傅的为自然立法的传统。
不过,老爱对康师傅的“先验”概念也有过动摇。1918年夏他给Born写信谈读《形而上学导论》的感想,认为“必须把这个‘先验的’冲淡为‘约定的’”——几十年后,Born在通信集里批注说,那会儿爱兄更喜欢休谟,是个十足的经验论者。不过从其他文献看,爱老师似乎从来没有“失足于”经验论,顶多是河边儿湿脚而已。“约定论”是大数学家庞加勒的概念(见《科学与假设》)。1921年,爱老师在普鲁士科学院报告《几何学和经验》(Geometrie und Erfahrung,英译本见Ideas and Opinions,中译本见商务版《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时明确表态:“从永恒的观点看,彭加勒是正确的”(Sub specieaeterni Poincaré, in my opinion, is right)。可是一年之后,在同法国哲学家们讨论他与康师傅哲学的关系时,爱老师却“没有立场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康德,任意[发明的]概念对构建科学是必须的——至于是先验的还是约定的,我无话可说。”(In regard to Kant's philosophy, I believe that every philosopher has his own Kant… Arbitrary concepts are necessary in order to construct science; as to whether these concepts are given a priori or are arbitrary conventions, I can say nothing.)
从爱老师在不同时空的言论,可以看到他在哲学上的“摇摆”。但不管怎么摆,最后都落向一个“基点”:概念是自由发明的(也就是“任性的概念”:arbitrary concepts),不是从经验的来的。物理学从这个起点出发走进了新时代。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1-19 22:42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