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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的多重世界 精选

已有 6331 次阅读 2014-11-11 08:35 |个人分类:艺术|系统分类:科普集锦


   【本文前些天发表在《科技日报》嫦娥副刊。】

 

前些时候,宇宙学家从微波背景辐射看到了宇宙初始暴胀的痕迹——后来发觉是“看错了”;还是从那微波背景,霍金的“论友”彭罗斯看到了多世代宇宙“轮回”的痕迹;另外还有人说,那里藏着多重(平行)宇宙的证据……这些有趣的宇宙图景,都是数学公式描绘的,没有直接的生活证据,要靠宇宙初始留下的痕迹来证明或选择。遗憾的是,选择似乎不成功,相互对立的理论都能从那些痕迹里找到自己的支持。于是,我们暂时还只能靠自己的想象力来构造多重的世界图景。

如果说毕加索的多面体人物还只是直观的“多维”世界的表现,那么悠远的多重世界,该是什么样子呢?多重世界可能像一棵大树的不同枝桠、无限串联的圆圈、相互重叠的平面或相互隔离的小岛……最有趣的当然是重叠在一起却互不相干。如此的多重世界,艺术家们早就画出来了,只是不同观者的眼光和兴趣会引出不同的解读,而忽略了其中多重世界的意味。例如尼德兰的“农民画家”老勃鲁盖尔(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有一幅著名的《伊卡洛斯坠落的风景》(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 1558. Museum of Fine Arts, Brussels),历来评论者似乎都没发觉它呈现的正是一个多重世界的风景。

英国文艺理论家柏雷(John Bailey)曾借这幅画来说明绘画的结构与作品的统一是矛盾的:结构通过景象来呈现,看不到作者的影子;统一则是作者要融入作品。前者如叙事诗,后者如抒情诗。老勃的画没有作者的影子,观众不知道他的意思,也不必管他的意思。这为画的解读留了自由空间,正如谭献说的,“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复堂词录序》)。

老勃的画题也没表达什么态度,那是希腊神话里著名的“羽化”故事。伊卡洛斯是“古希腊鲁班”代达罗斯(Daedalus)的儿子。老代为克里特岛王米诺斯(Minos)造迷宫,王爷却把父子俩关在迷宫里。老爹用蜡为儿子做翅膀,让他飞走。可蜡翅被太阳烤化了,小伊坠海淹死。小伊本该是画面的主角,可老勃只让他露出两条小腿儿,留下几朵羽毛飘在空中。

画面的主角却是前景耕田的农夫和田埂上的牧羊人。牧羊人倚着木棍,仰望着天——他的仰望与农夫的低头,显得两不相干的样子。右下角有人汲水,旁边的树枝上停着一只鸟,人来鸟不惊,同样是两不相干的样子。近旁浮着一只华丽的帆船,远处白帆点点……那人、那山、那海、那树、那牛羊和鸟儿,他们之间和它们之间,都没有交流,犹如青天下的两个黄鹂和一行白鹭,构成一幅平静的田园风景。就在这会儿,小伊落水了……

在奥维德(Ovid)的《变形记》(Metamorphoses Book VIII)里,小伊落水的场景感天动地:他徒劳地翻动那正在熔化的翅膀,可羽毛化了,扇不动空气了:啊,他呼喊着父亲,翻滚着落进海里;老父亲呼天抢地,孩儿啊,你在哪里?(Ho Icarus! where are you? as he flies; Where shall I seek my boy?)……老勃将那场景的最后瞬间移植到宁静的田园风景里,分明就在说神仙与凡人无关。英国诗人奥登(W. H. Auden)在《美术馆》(Musee des Beaux Arts)一诗里是这样描述的:一切都悠闲地背离那灾难;农夫也许听见了水花的声响和凄惨的呼叫,但他无动于衷;太阳无奈地照着一双白腿消失在蓝色的水中;帆船看见小孩儿从天落下,还是静静地起航了。美国诗人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写过一首与画同题目的小诗,也说没人注意(unnoticed)小伊的落水。在诗人们看来,小伊落水发生在身边,是应该能看到或听到的,但人都麻木了——还是等于说,帝力于我何有哉。这是自然的解释,却有点儿对不起精细的画面。

老勃在有意无意间画了一个多重宇宙。科学史家哈里斯(Karsten Harries)在《无限与视角》(Infinity and Perspective)中提醒我们,画面奇特地运用了多点透视,每人有各自的空间。我们看画时,眼光需要跳跃,因为空间是破碎的:它没有固定的中心,无法让不同的场景统一在同一视角,也难从一个场景过渡到另一个。于是,每人都看自己的一块风景,看不见小伊落水的事儿。不但凡人看不见可怜的小孩儿,牧羊人也看不见耕田人。借哈里斯的话说,他们生活在自己的私人世界里,视角限定了视野。

与透视的“错乱”相应的是比例的错乱——牛耕的那块田、农夫的步伐、牧羊人的身形、到海边的距离……都有着培根所说的“奇异的比例”(some strangeness in the proportion),从而产生了独特的“美”。有人说老勃的风景画像中国山水画,我们不妨就以中国山水画的“经营位置”来看这一片海边的风景,也就不那么计较空间的比例和透视的焦点了。

当然,如此解读只是几何式的分解;我们惊讶的是多个世界的重叠。再看画题,是一个有趣的“混搭”:落水与风景——小伊落水,落进一个奇妙的风景。似乎两个世界相互作用了,可画面没有体现任何相互作用的效应。如果将小伊抹去,谁也看不出画面有什么缺失。这就像我们的夜空飘来一个飞碟,不论真假,都不留下一点痕迹。如果说农夫所在的风景是落水的“背景”,那么背景不需要参与演出,小伊的闯入,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就像微波背景辐射里的可能结构,有人看见了,有人没看见;看见的人,却看出了不同的图像。

艺术史家说,老勃很会伪装自己的意图,不让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的传记作者曼德尔(Karel van Mander)说,老勃有些画对人性的批判很尖刻,怕带来麻烦,让老婆把画烧了。不管他本人如何构想这幅“风景画”,我们却看到它呈现了一个多重世界,有着醇厚的当代宇宙学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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