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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关于《医籍知津》的整理及其相关问题的蠡测

已有 2546 次阅读 2023-4-9 10:14 |个人分类:医学史话|系统分类:人物纪事|文章来源:转载

资料来源:张耕华.关于《医籍知津》的整理及其相关问题的蠡测. 历史教学问题2021(3:11-19+177

摘要:1919年,吕思勉协助谢利恒编《中国医学词典》撰成“古代中医典籍及源流派别”一稿,书稿交谢氏,自留一份手稿。1927年,谢氏以他名义将书稿分篇刊发,后又经过修改增补,于1935年刊印为《中国医学源流论》,此书遂成谢氏的代表作。吕氏自留的手稿,生前也有修改,去世后又经后人校订整理,2009年以《医籍知津》为题刊印出版。梳理、比较书稿的各种版本,可以考见版本的演变及其相互关系,也可蠡测当事人在撰写、发表、修改、整理刊印时的不同学术观念。

上海古籍出版社正打算影印吕思勉先生《医籍知津》的手稿本,这是一件非常有意义、且会对中医学术史的研究产生巨大影响的事。近日,又有西华大学王珂君向我提供了管文如的部分抄本,这样有关《医籍知津》(下文简称《知津》)的整理出版及相关著述的版本问题,就可以做点较为确定的推断。时过境迁,是可以无所顾忌地向学界做点说明。

在吕先生的遗稿中,留有一本《知津》手稿,那是吕先生的女儿吕翼仁、学生李永圻早就知道的,只是早先的遗稿整理,重心放在文史方面的未刊稿,如《吕思勉读史札记》《中国制度史》《说文解字文考》等,旧著的重印如《中国民族史》《先秦学术概论》《吕著中国通史》等,都是应出版社的约稿而做的整理校订工作。到20世纪80年代中,文史方面的遗稿整理出版得差不多了,吕翼仁、李永圻才开始着手整理其他的未刊稿,其中首选的就是这本《知津》手稿。

吕先生遗稿的整理工作,一直是由吕翼仁和李永圻两位亲力亲为的,人手不够,或遇到专业性较强的书稿,便会请人帮忙,但范围大都限于吕先生的学生。《知津》的整理工作比较专门,故邀请吕先生的学生杨宽、胡道静来参与整理工作。吕先生遗存的有关医籍的遗稿共有2包,一包是完整的《知津》手稿一本;另一包的包裹纸上有吕先生自题的“医籍资料”四字,内有“疸科温故集”“针灸问答”“伤寒论辑文”等数叠摘录的资料,约有500余页,大多数是吕先生撰写《知津》时留下的资料。

《知津》的整理工作始于1985年前后,先由吕翼仁按原稿全部誊抄一遍,再在誊清稿上做修订工作,主要是订正个别的错字、分节加小标题(原稿不分节),涉及的古代医家都增补籍贯、字号以及补全医籍书名等,这部分工作主要由杨宽负责,①同时也请胡道静审读并撰写出版序言。《知津》手稿本的题名是《医籍知津》②整理者拟定的书名是《中国医籍概要》,当时计划在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到1986年8月,胡道静已审读完毕并拟好序言,吕翼仁、李永圻认为应该核对一下谢观(利恒)的《中国医学源流考》(下面简称《源流考》)。③

①手稿中有些人名原写有字号、籍贯,有些则无,校订时全部补上,并统一格式。

②实在手稿本上最初的书名是《中国医籍门径》,后来吕先生改为《医籍知津》(见下)。

③谢利恒:《中国医学源流考》,澄斋医社,1935年6月初版。

于是从谢氏后人处借来《源流考》等,①核对之后发现,两书的内容基本一致。依据吕先生在《自述》中的记述(见下文),②吕翼仁等认定《知津》就是《源流论》的底本,如果《知津》出版,学界必定会因两部书稿内容雷同而引起疑问,如对疑问做出说明,又会影响谢观的声誉。考虑再三,吕翼仁取消了《知津》的出版计划。至于《知津》与《源流论》在文字上的差异以及部分的增补,吕、李等也大致明白,只是没录出一份异同比对表。于是,将整理好的稿本以及杨宽、胡道静留下的整理资料、出版序言等另外扎成一包,与吕先生的二包遗稿放在一起。胡道静已拟好的序言,稍后改题为《吕诚之先生〈医籍知津〉稿本题记》刊于《社会科学战线》,也算为此次整理工作留下一个雪泥鸿爪。③

整理好的遗稿不能出版,参与整理的诸位都感到非常遗憾,尤其考虑到这是不为人知的吕先生学问的另一个方面。吕先生的禀赋与学养颇受母家及诸舅氏的影响,这在中医学方面尤为明显。舅家世业儒医,外祖父程柚谷为常州名医,舅舅程均甫“亦知医,光绪庚寅辛卯间,佐旅顺戎幕,其地无良医,活人尤多”。另一位舅舅程少农“亦工医,宦游所至,治验颇多”。④受母家的影响,耳濡目染,吕先生从小就阅读了许多医书典籍,也写过一些有关传统医学的文章。但他在古典医籍上曾有系统的研究,并以史学家的眼光写有这本重要的医籍史,这是杨宽、胡道静,甚至吕翼仁、李永圻在仔细研读这本手稿 之前,都不甚了解的。然而,兹事体大,虽深感遗憾,吕翼仁还是坚持不出版这本《知津》的手稿。

1994年4月,吕翼仁患病去世,吕氏遗稿的整理工作便由李永圻主持。《知津》之不能出版,自然是李永圻的一大遗憾,也是他难以释怀的一个心病。一方面是担心出版之后引起疑议,影响谢观的声誉,而吕、谢两家原是世交,谢观的父亲谢钟英又是吕先生最敬重的老师(见下)。另一方面将《知津》的手稿置之高阁、封存不用,那吕先生的这一番研究和已经写成的书稿就会湮没无闻。八九十年代,上海古籍出版社姜俊俊,上海教育出版社庄葳,还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陈丽菲、陈长华都曾助力过吕先生著作的出版或重印,李永圻便一再命我与他们商量。他在给我记下的备忘录中写道:“据姜俊俊所说,《知津》不宜出版,而庄葳之说又异;出版说明不说吕、谢先生交谊和出版情况于心不忍,亦不合老先生(即吕思勉)之意,要(是)引起谢家纠纷,那更不可不谨慎为之。”“《知津》如姜俊俊之言,几乎绝望,便中与陈丽菲、陈长华商量,还有什么妥当的办法。”类似的备忘录,我存有好几页。

2008年1月,上海古籍出版社总编吕健来电,商议选编第三批《吕思勉文集》,建议将吕先生的《经子解题》《先秦学术概论》等合编一本“文化思想史”卷。借此机会,我便与李永圻商量把《知津》也编入这本“文化思想史”中。起初还拿不定主意,有一页备忘录就记录了当时的犹豫:

“《知津》收入‘思想文化(史)’卷,此事亦可与陈丽菲等商量,或前去与谢家说明,目的是保存此书,仍保持吕、谢两家世谊。如失去此机会,单独出版《中国医籍概要》的希望不大。”虽有犹豫,最后还是决定把《知津》编入《吕思勉文集》的“文化思想史”卷,题为《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下文简称《九种》),并在出版前言里做了简略的说明:

《医籍知津》写于一九一九年夏,是年吕先生由谢利恒(观)先生介绍进上海商务印书馆任编辑,协助谢先生编纂《中国医学词典》,撰《中国医籍源流论》一篇,系统叙述中国古代医学典籍及其源流派别。《中国医籍源流论》后未收录《中国医学词典》,由谢先生私人木刻印行少许册分送同行友人。吕先生尚存《医籍知津》手稿一册,三万余字,即成于是时的《中国医籍源流论》的手迹底稿。 上世纪八十年代,《医籍知津》经吕先生的女儿吕翼仁先生抄录、并与杨宽先生一同校对、补正、分节并加标题;又经胡道静先生审阅,并撰写《题记》。此次刊出,全文按原稿校对,胡先生的《题记》用作附录,以供读者参考。⑤

这份前言,主要是引吕先生的原话,交代撰写的缘起,又指出《知津》是《源流论》的底稿,至于其他,都略而不述。

①在吕翼仁捐赠给常州文管会的书籍字画等清单内,有一本澄斋医社出版的《源流论》,但上海的寓所没有这部书,故只能从谢氏后人处借阅,完事后再归还。据吕翼仁的日记:1986年9月8日借来《源流论》与《中国医学大辞典》,10日拟还书函,16日交张耕华,嘱其往谢氏府上还书。

②即《三反及思想改造学习总结》,写于1952年,此份材料,吕思勉留有手稿,包扎纸上自题篇名为《自述》。本文简称《自述》。

③胡道静:《吕诚之先生〈医籍知津〉稿本题记》,《社会科学战线》1987年第2期。

④吕思勉:《窖藏与文物》,《宇宙风》1940年第23期。

⑤吕思勉:《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吕思勉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为了便于查考,也为了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在《九种》交稿之后,李永圻命我把当时所能看到的相关资料,按编年整理出一份材料,其中较重要的可列出11条:

一、1919年,吕先生入商务印书馆,助谢观编辑《中国医学辞典》,编撰有关“中国医书之源流派别”,“至暑假中事讫”。①

二、1921年,8月6日下午一时至三时,已在沈阳高等师范学校任教的吕先生,为同学作《中国医学的变迁》演讲。②

三、1927年7月,《源流论》以谢观述、王林芳录的方式,首次公开刊登于《医界春秋》第13期(下文简称《医界春秋》本)。③至1929年5月,《源流论》分21期,连载于《医界春秋》第14至36期。其署名:1、2期,谢利恒述,王林芳录;3至16期,谢利恒述,王林芳录、姚兆培校;17至22期,谢利恒述,程文之录,姚兆培校。④

四、1934年1月出版的《国医公报》第2卷第1期,首次以谢观撰的署名方式刊登《源流论》(下文简称“《国医公报》本”)。⑤此篇是续稿,则《源流论》以谢氏撰的名义刊出,当在1934年之前,1935年《源流论》仍在《国医公报》的第2卷第8期上续刊,且注明“未完”。⑥

五、1934年11月,《现代医药月刊》杂志刊登谢观著《源流论》出版预告,称谢氏“最近掌教于中国医学院,指导学生,著有《中国医学源流论》,闻定年内出书”。⑦

六、1935年元旦,秦伯未撰成《源流论》序,称“武进谢利恒先生,于编辑《中国医学大辞典》后(下文简称《大辞典》),复著《中国医学源流论》。……脱稿业经十载,……近日及门诸子,为先生编印全集”。⑧

七、1935年1月,陈研因为《源流论》题签“谢利恒先生全书”。⑨

八、1935年4月1日,吕先生撰成《谢利恒先生生传》(下文简称《谢传》或《生传》),《源流论》列为谢氏著述的第一部。⑩

九、1935年6月,谢利恒著《中国医学源流考》,由澄斋医社刊印初版。

十、1935年7月,《光华医药杂志》刊登《源流论》出版发行的广告,称《源流论》“曾作中医大学医史教本”。⑾ 8月、9月出版的两期《光华医药杂志》,分别刊有《源流论》畅销、《源流论》将再版的消息。⑿

十一、1936年春《国医文献》第1卷第1期为“张仲景特刊”,谢氏署名刊出《伤寒杂病论考证》一文,⒀此是《知津》第四节第一段节录。⒁同年7月,《上海中医学院年刊》刊登部分《源流论》稿,署名谢利恒。⒂

排列了这11条材料,当我们看到材料中的“谢观述”“谢观撰”“中医大学医史教本”等刊印文字时,立马想到吕先生曾在讨论古史材料的真伪时说过的一个观点:“读古书的,于近人所谓‘层累地造成’之外,又须兼‘逐渐地剥落’一义言之,方为完备。”读古书是如此,辨史事也当如此。一方面是史实在“层累地造成”,另一方面是史实又在“逐渐地剥落”。⒃以当时出版界的情况言,不可能有单独刊印《知津》的机会,长此以往,谢观著有《源流论》经“层累地造成”而变为了大家共知的事实(至少是中医学界所公认的事实),而吕先生著有《知津》的事实,却因“逐渐地剥落”而无人知晓,乃至湮没无闻。想到这一点,我们越发感到把《知津》编入《九种》出版是及时和妥当的。

①吕思勉:《自述》,《吕思勉遗文集》(上),第437页。

②《沈阳高等师范周刊》第43号,1921年8月13日,第1页。

③《医界春秋》第13期,1927年7月出版。

④《医界春秋》共分22期连载完毕,分别是1927年第14、15、16、17、18期,1928年第19、20、21、22、23、24、25、26、27、28、30、31期,1929年第32、33、35、36期。

⑤《国医公报》第2卷1期,1934年1月出版。

⑥即1935年第2卷第4期、第2卷第5期、第2卷第7期和第2卷第8期,第2卷第4期为续刊,第2卷第8期文未注明“未完”。

⑦《现代医药月刊》第2卷第2期,1934年11月15日,第35页。

⑧⑨谢利恒:《中国医学源流考》序言,第1页;题签,第2页。

⑩吕思勉:《谢利恒先生传》,谢利恒:《中国医学源流论》,第3页。

⑾《光华医药杂志》第2卷第9期,1935年7月15日,第51页。

⑿《光华医药杂志》第2卷第10期(1935年8月15日,第58页)、第2卷第11期(1935年9月15日,第53页)。

⒀《国医文献》第1卷第1期,1936年春季出版,第75页。

⒁《知津》原稿未分节,下文涉及的该书某某节,都是指吕翼仁等整理时的分节,参见《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

⒂《上海中医学院年刊》(1935年度期),1936年7月,第1-6页。

⒃吕思勉:《中国史籍读法》,《吕思勉全集》第18册,第378页。

《知津》与《源流论》之间的关系,以及那篇写得不太明白的出版前言,最终还是未能逃过学者的“火眼金睛”。先是安徽医科大学的祖述宪撰写《〈中国医学源流论〉真正的著者是谁?——史学家吕思勉的〈医籍知津〉显露真相》一文发表于2013年3月的《中华读书报》(下文简称“祖文”)。①“祖文”的观点是:《源流论》的真作者是吕思勉,吕翼仁将《知津》整理发表,为父讨还了公道。文章发表后的第四天,即3月25日,我收到祖述宪的来信并附来《中华读书报》的刊印稿以及他撰写的几本医学著述。次日,又接到他从合肥打来的电话,主要是询问我对他文章的意见,我便向他说明:吕翼仁已去世多年,说她尽心整理《知津》手稿,那是事实,说她“为父讨还公道”,那不符事实。至于事情的原委以及上列编年中的一些资料,我都没对他详说。这是因为怕他会再继续写文章,引起学界更多的讨论。祖述宪长我17岁,是流行病学与社会医学方面 的专家,也好研究传统的医学与医史。吕先生对传统医学以及当时医家的一些批评,正契合他的看法。他当时正着力于“秋室研经图”真伪的考证,②已写了文章,但总觉得证据不充分,为此托我在上海为他寻找、查对资料,由此我们结成了忘年之交。

5年之后,“祖文”引起了王珂的注意。王珂通过缜密的比勘和考辨,撰成《必也正名乎——吕思勉〈医籍知津〉与谢观〈中国医学源流论〉关系辨证》(下文简称“王文”)一文,刊于《华东师范大学学报》。③“王文”的主要观点是:(一)比勘二书,《源流论》比《知津》多出“民国医学”“时代病”“地方病”与“结论”四节,约计四千余字(“祖文”也指出“多了最后的六节——中西汇通、东洋医学、民国医学、时代病、地方病和结论,约五千余字”),④除此之外,基本相同。虽有措辞上的细微差异,而文义则几乎一致。(二)至于观点评说上的不同,大致多是《知津》贬,而《源流论》褒;而《知津》“有着迥异流俗的见解”(“祖文”也指出,《知津》“是站在学术研究立场上的写作,对中国古代医书的系统考证,究其真伪,辨其是非,察其传承,所以能够客观公允,实事求是,不凭虚拔高,不敝帚自珍”。而《源流论》则缺乏科学的思想与精神)。(三)“王文”选取“中国医学的分期”、宋时“五运六气说与医学的合流”等《知津》中的核心论点,与吕先生其他著作比对,发现这些论点在《论医》《先秦学术概论》《隋唐五代史》及读史札记等著作中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由此认定《知津》确系吕先生的亲笔之作。(“祖文”直接提出《源流论》的真作者就是吕思勉,谢观只是做了一些增补)(四)关于书名,“王文”认为《知津》与《源流论》可并行于世,而后者当署名为“吕思勉撰,谢观增订”(“祖文”则认为:《知津》“即中国古代医书的入门或导引,恰如其分。《源流论》帽子似嫌过大,文体也不相称,内容与书名形成反差”)。

继“王文”之后,上海中医药大学陈腾在2019年10月的“中医稿抄本学术研究”国际研讨会上,提交了他撰写的《史家与医家的交锋——吕思勉〈医籍知津〉与谢观〈中国医学源流论〉校读札记》一文(以下简称“陈文”)。⑤“陈文”批评《九种》的“出版前言”称《知津》“后未收录《中国医学词典》”说法是“误导了读者”。经他的仔细比对,《知津》与初版的《中国医学大辞典》在“医书、医家条目”上的“文字雷同之处所在多有”。“陈文”抄出两书中关于“《黄帝虾蟆经》”的文字,指出《大辞典》“完全是从《知津》之中搬过来的”,其中有“生省”一词,搬写者因不懂“生省”的含义,在《大辞典》中改写为“坐省”,这“正是《大辞典》蹈袭《知津》的铁证”。按“陈文”的论断:在编撰《大辞典》中“谢观及其门生删改《知津》纳为己用”。至于两者对古代医籍评价上的不同,“陈文”将它置于“民国时期的中医存废之争”的大背景下“两种思维与立场的冲突”:

①祖述宪:《〈中国医学源流论〉真正的著者是谁?——史学家吕思勉的〈医籍知津〉显露真相》,《中华读书报》2013年3月20日。

②祖述宪:《胡适对中医究竟持什么态度》,《中国科技史料》第22卷第1期。清末民初,名医陆仲安屡为林琴南诊治,林氏为表感谢,画《秋室研经图》送陆氏,传说陆氏也曾为胡适治病,故胡氏也在《秋室研经图》上题词称赞陆氏。祖先生认为,陆为胡适诊治等事,全是伪造。

③王珂:《必也正名乎——吕思勉〈医籍知津〉与谢观〈中国医学源流论〉关系辨证》,《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1期。

④祖述宪:《〈中国医学源流论〉真正的著者是谁?——史学家吕思勉的〈医籍知津〉显露真相》,下同。此处列出的“中西汇通”“东洋医学”系《知津》原有的文字,只是未分节,故多算了千余字。

⑤陈腾:《史家与医家的交峰——吕思勉〈医籍知津〉与谢观〈中国医学源流论〉校读札记》,见于2019年10月的“中医稿抄本学术研究”国际研讨会暨《上海图书馆藏中医抄本丛刊》发布会的《论文集》,第185-206页。

“吕思勉秉承用新方法整理旧国故的精神,带着批判的眼光分析中医文献;谢观及其门人则站在保守医家的立场,重视实践经验与医疗效用。”①

又有上海中医药大学裘陈江将吕先生留存的《医籍资料》与《大辞典》比对,也发现有许多词条在措辞上完全一致。特别是有一页抄录《素问悬解》等,内中有“又谓《经络论》乃《脾部论》后半篇;又谓《脾部论》乃十二正经《经络论》之正文”。《脾部论》,按《内经》所记原作《皮部论》,写成“《脾部论》”或是吕氏的笔误,此误后为《知津》所沿袭,②又为《源流论》再沿袭,③甚至《中国医学大词典》也照错未改。④

在《知津》与《源流论》关系的研讨中,张效霞、王振国的看法颇为特殊,他们认为:“谢观的《源流论》也经过吕思勉的润色、加工以及承担了誊写工作。”⑤(下文简称“张文”)这种看法是整个把两部书的承袭关系与成书的先后全都颠倒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看法,一是因为《知津》的手稿本并未注明著述或抄写的年代,而整理工作及刊印出版,都是80年代之后的事,这就造成了《源流论》在先《知津》在后,吕先生为《源流论》润色加工的看法。幸亏王珂找到了民国十三年管文如誊录的《中国医籍门径》抄本(下称《管抄》本)。《管抄》本的末页写有抄录者管文如的识语:“右《中国医书门径》为吕诚之表兄思勉所辑,庚申冬日出以见示,因录一通,近复誊缮一过,计六十日而毕,时为甲子十月。”下钤“管文如”印。管文如写明初见吕先生的手稿是庚申冬日,当时(即1920年冬)即抄录了一遍,那时离吕先生完稿仅一年多,这就否定了《源流论》经过吕先生润色加工、《源流论》早于《知津》成稿的看法。而造成这种看法的另一原因,则是“张文”还是相信谢观能够写出《源流论》这样的著述,而对这一点,笔者则稍有怀疑(见下文)。不管怎样,《管抄》本的发现再次证明《知津》是吕先生所撰。

总之,感谢祖、王、陈、裘四位学者的研究考辩,使我们对《知津》与《源流论》以及《中国医学大辞典》之间的关系有了非常清晰的了解。就这几部书的关系而言,似乎已是剩义无多,但相关的问题还可以继续讨论。

首先是《知津》及《源流论》等稿本的源流及演变问题。

上海寓所藏有的《知津》序稿,就是吕先生在1919年为协助谢观编《中国医学大词典》而撰写的有关“中国医书源流派别”留存的底稿。底稿原题为“中国医籍门径”(下文简称《门径》本),署名“骜牛”。1919年夏季,吕先生离开商务前,照底稿另外誊清一册留给谢观(下文简称《誊清》本)。《门径》本曾于1920年冬“出示于”管文如,管氏抄录了一份,《管抄》本的题目也是《中国医籍门径》,两者的文字基本一致。

观《知津》手稿,我们发现吕先生自存的底稿原本就有一些涂改修改,后来吕先生又在这个底稿上再做过一次修订。后一次的修订时间,笔者推测当在谢氏刊印《源流论》前后,或在吕先生撰写《谢传》之后。将吕先生的手稿与《管抄》本、《医界春秋》本(见下)相比对,可以清楚地辨析出哪些是底稿上原有的修改,哪些是后一次的修订。后一次的修订主要涉及三个方面:一是将题目改为《医籍知津》,署名改为“武进程芸”,⑦二是措辞上的改动。如第九节有“实则承河间而渐变焉者也”一句,⑧后修改为“实则承河间而渐变者也”,删去“焉”字;第三十节原有“盖尚未脱宋学之习也”一句,后改为“盖尚未脱宋学风气也”三是删去一些可能是吕氏认为不妥当的叙述、评说,如第二十八节“据理推求所能得”之后,原有注文“以医学发明之始,本根据于实验故”,后来修订时删去。从思想内容上看,主要是删去一些有关中医临症的分析,使其更像一部医籍史,而不是医学史。现今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九种》之《知津》就是这个修订本。这是留在吕先生手头上的稿本及其变化:即一份手稿、二个版本。

① 陈腾:《史家与医家的交锋——吕思勉〈医籍知津〉与谢观〈中国医学源流论〉校读札记》,见于2019年10月的“中医稿抄本学术研究”国际研讨会暨《上海图书馆藏中医抄本丛刊》发布会的《论文集》,第189-191页。

②吕思勉:《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第29页。

③谢利恒:《中国医学源流论》,第21页。余永燕的点校本,也未见改正(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年,第48页)。

④《中国医学大辞典》,辽宁科学技术出版社,1994年,第1111页。

⑤张效霞、王振国:《效法与嬗变:近代中医创新掠影》,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2017年,第188页注1。

⑥《管抄》本系管文如在甲子年(1924)抄录,目前为刘建业所收藏,王珂传来他所能看到的十页,故笔者也只能就此十页做对比。《门径》本与《管抄》本文字上只有极小的差异,如“见后”(《门径》本)写为“见后文”(《管抄》本陈文中”(《门径》本)写为“陈文仲”(《管抄》本)等。管文如如果保存了早先的抄本,那么他应该留有两个抄本:一是庚申年(1920)的抄本,一是甲子年的抄本。

⑦“程芸”的笔名,最早见之于1931年。吕思勉的母家姓程,他在医学方面的修养,多受母家的熏陶与影响,署名程芸,显然是为了纪念母家。

⑧吕氏手稿上原无分节,这里所说的某节,均按后来整理者对《知津》稿的分节,见《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那么留在谢观手上的那个稿本,后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这需要从形式与内容两个方面来讨论。

所谓形式方面,主要是指稿本公开时的署名及对外宣称的稿本属性问题。1919年夏季留给谢氏的《誊清》本,搁置了七八年后,到1927年,谢观便用《中国医学源流论》为题,以他的口述、学生的记录和校对的署名方式,分22期刊布于《医界春秋》上,并称《源流论》的成书是“垂近十年”,“毕业诸同志,以学行相切磋,又因潮流之变迁,慨然有革新之议,……爰述四千年来中国医学系统及变迁,以备同志诸君之采择焉”。这是谢氏第一次向外公布他著有这么一部《源流论》,署名的方式似乎告诉读者这是他在中医专门学校的讲授记录。又隔了6年,即1934年,《源流论》直接署名谢观撰,刊于《国医公报》;同年年底(11月)谢氏即发布《源流论》的出版预告,称“掌教于中国医学院,指导学生,著有《中国医学源流论》”。1935年,《光华医药杂志》刊出《源流论》正式出版的广告,称是书“脱稿业经十载,曾作中医大学医史教本”。总之,大约花十五六年的时间,谢氏以“述”“录”和“撰”等署名方式,把吕先生原先为《大辞典》编撰的专著,变为他任教中医学校的“中医史”的教本,正式成为了此书的“著作权人”。

再看内容上的变化。如上所述,1919年夏吕先生留给谢观的是一个《誊清》本。之所以说它是“誊清”本,目的是强调这个稿本与吕先生自留《门径》本是一致的,而且1927年谢氏发表在《医界春秋》上的《源流论》(即上文简称《医界春秋》本)是完全按照这个《誊清》本刊印的。换言之,《誊清》本、《医界春秋》本与《门径》本,文字上基本一致。比如,《门径》本第一页有“要其非前无所承决矣”一句,吕先生后来修订时删去了“其”字,但《医界春秋》本与《门径》本一样仍有一个“其”字;又如同页有“传播尤盛”一句,后来修订为“传播其说遂臻极盛”,而《医界春秋》本也同《门径》本一样刊为“传播尤盛”。《医界春秋》本未见有谢氏后来增补的“时代病”“地方病”等四千余字,也未有分节及小标题。一些后来着重删改的评说,此时仍照《誊清》本刊印未改。如第三十节关于日本汉医说“盖中国士大夫之治医术,与专家之笃守传授者截然两途,而日本则医有专官,能世其业,既能收新说之妙,又不失固有之长,故其卓越如是也,然而中国之医家可以知所愧矣”。①最后一句“中国之医家可以知所愧矣”,在《源流论》中谢氏已将它改成“中国之医家所当借镜者也”,②但《医界春秋》本还是照《誊清》本刊印。所以,《医界春秋》本虽在署名上已变为谢观“述”、学生“录”或“校”的刊印稿,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动;后来着重删去的吕氏的批判立场和某些批评意见,此时也都照着《誊清》本刊印。③总之,《医界春秋》本就是按照吕先生在1919年留给谢氏的那个《誊清》本加以刊印,它与吕先生自留的《门径》本及《管抄》本是一致的。

谢氏对吕先生留给他的誊清稿做有意识的修改,始于1934年前后。1934年1月,《源流论》以“谢观撰”的署名方式刊于《国医公报》第2卷第1期上。查此期的刊出稿,已是《源流论》的续稿,那么《源流论》以“谢观撰”的署名刊出,当在1934年1月之前。④1935年,《源流论》仍在《国医公报》第2卷第8期上连续刊登,文末注明“未完”。⑤然笔者所能见到刊有《源流论》的《国医公报》仅有5期。将这5期《国医公报》本与《门径》本对比,也未见有分节和小标题,但已有前后段落的调换移置,如第十一节有“宋学末流之弊”接“唐以前之医家”的二段文字,在《国医公报》本上已与后来《源流论》一样,调换为“唐以前之医家”接“宋学末流之弊”的顺序。

①吕思勉:《中国文化思想史九种》,第68页。

②谢利恒:《中国医学源流论》,第5页。

③比对各个版本,《医界春秋》本在刊印时似有一处增文,即《源流论》之十,在“惜无注不易晓”之后,增写“近今张秉成之《本草便读》,尤为新颖适用”一句(《医界春秋》第22期,1928年4月出版,第8页)。不过增写的这一句,在稍后《国医公报》刊出时又按原稿改回(《国医公报》第2卷第7期,1935年5月出版,第42页),到1936年刊印成书的《源流论》中,再 次 改 成“近年此类文字数见不鲜,无非为课徒起见,虽各有剪裁,并无发明处,音韵亦欠调协”(《源流论》第29页下第12行到第30页上第2行)。

④1934年1月出版的《国医公报》2卷1期刊登的《源流论》,始于《知津》第七节,如果前面第一至六节也在《国医公报》上刊登,那么刊出的时间当在1933年。

⑤即1935年第2卷第4期、第2卷第5期、第2卷第7期和第2卷第8期。

不过,与《源流论》相比,无论是措辞,还是段落的调换移置,谢氏的增补修改工作似乎还未完成。①因未能见到《国医公报》上的完整刊印稿,②不能断定“时代病”“地方病”等内容此时是否已经增写,只能说谢氏对稿本的修改还 在进行之中。到1934年11月,《现代医药月刊》刊登谢观《源流论》的出版预告,推想《源流论》中“时代病”等四千余字的增补应该在此时已经完成。

那么,刊印成书的《源流论》,究竟做了哪些增补与修改呢?这大约可以归纳为六种情况:一,分节、加小标题。二,增写了“民国医学、时代病、地方病、结论”四个小节。三,在部分小节,增加了晚清或当时医界的新动态(如导引、养生、医史、医话等小节)。四,部分段落的位置调换或合并。五,措辞上的修改。六,原稿上凡对中医所持批判态度的陈述,或是删节、或改为中性、甚至改成褒义的评说。

总之,留给谢氏的稿本,也有几次变化、几个版本:一是留存时的《誊清》本,二是内容未改但署名已改的《医界春秋》本,三是以《誊清》本为底稿进行修改、增补而成的谢观《中国医学源流论》。将《源流论》与吕氏《门径》本比对,除了增添的“民国医学”“时代病”等几个小节,文字上的差异其实并不多,③而最大的不同则是著述者的立场及思想倾向的变化,那就是上面“陈文”指出的:《源流论》将“吕思勉秉承用新方法整理旧国故,带着批判的眼光分析中医文献”的精神删去了,改写成“站在保守医家的立场,重视实践经验与医疗效用”的思想倾向。


A:《门径》本;B:《誊清》本;C:《管抄》本(C一,庚申抄本。C二,甲子抄本)

D:《医界春秋》本;E:《国医公报》本;F:《中国医学源流论》;G:《医籍知津》

附图:《医籍知津》版本演变示意图

自1919年留在谢观手头的稿本,何以要搁置七八年之后才拿出来公开和发表呢?而且署名也经历了一个“述”“录”“校”到“撰”的过程呢?这大约与当时中医学界对谢氏医籍素养的认可度有关。正如有学者指出:谢氏在35岁前,即1915年前,既无学医的经历,更不以医为业。他之所以能承担《大辞典》的主编,全是“以其祖父(谢润)没有刊行《医学经纬》原稿为蓝本”,而他能动员参与编撰的也都是上海中医专门学校的在校学生,而非当时中医界的学者。④简言之,谢氏之所以敢承接《大辞典》的编撰工作,还是凭借着手头有一部祖父留下的《医学经纬》。以谢氏当时学术素养和他在中医学界的认可度,还不宜在《大辞典》出版之后,马上公布自己撰有《源流论》这样的医籍著作。

①《医界春秋》《源流论》之六,有“如《素问》之驰骛玄谈者”一句(《医界春秋》第18期,第8页),《国医公报》上照刊未改(《国医公报》第2卷第4期第27页),而《源流论》则改为“如《素问》之注重学理者”(第21页上第7行)。又如第十节“宋学末流之弊”一段,后来《源流论》已整段移后(《源流论》第19、20、21页),但《国医公报》上仍与《医界春秋》本一样照原文刊出。

②到第2卷第8期的《国医公报》,刊出的《源流论》仅约为二分之一的篇幅,该期出版于1935年6月,而此时《源流论》已正式出版,故《国医公报》上的《源流论》可能未能全部连载刊完。

③如上所述,《知津》是吕先生对《门径》本的修订版,《知津》与《源流论》的一些差异,有些是因吕先生的修订而造成的,如将《门径》本与之比对,两者文字上的差异不多。

④张效霞、王振国:《效法与嬗变:近代中医创新掠影》,第185—190页。

按照谢氏的对外说法,《源流论》是他在中医专门学校任教时用的教本,这恐怕是事实。但将吕先生留下的《誊清》本用作教科书,也非行家里手不能胜任愉快。即使是行家里手用此为教科书,似也不必一字一句地照本宣科,在实际的教学中,可以适当加入某些补充资料,诸如古代医书的成书原委、各种版本渊源和翻刻的经过、甚至还有些医家的奇闻趣事等等,这才能把课讲得张弛有道、生动有趣,且加人的这些资料,都可以有选择地通过“述”“录”“校”等环节加以补充正文或注文之中。所谓教学相长,十余年间因授课的需要,谢氏尽可对吕先生的《誊清》本一再修订、一再扩充,这既可以大幅增加书稿的字数篇幅,也可以避免太多的内容或文字上的雷同,甚至可以另外编出一部《源流论》!无奈这样的工作,也非行家里手不能愉快胜任。①《国医春秋》上的刊出稿,虽署名“述”“录”“校”,但文本却与《门径》本完全一样,那是否说明所谓“述”“录”“校”, 实在就是将《誊清》本抄录一遍?因为只是抄录了一遍,所以后来删改时改错的地方,此时都还未出现。②然而,真是这个实际上只是抄录一遍的“述”“录”“校”,开始了史实的“层累地造成”与“逐渐地剥落”的演变。

按吕先生《自述》所说:“予于中国医书之源流派别,略有所知。谢君(即谢观——引者注)本旧友,此时此书亟欲观成,乃将此一部分属予襄理,至暑假中事讫。”可见撰写“中国医书之源流派别”,或是谢观分给吕先生的任务,或是由谢、吕两人所商定。任务于“暑假中”完成,吕先生自留了底稿,并誊清一份给了谢观。读上述引文,看不出吕先生有把稿子赠送给了谢氏的意思,甚至连“给了”“留下了”的词句也没出现。况且,即使写明“给了”或“留给了”谢氏,也不等于就是“送给了”谢氏。所以笔者怀疑,自1919年夏完稿到1935年4月撰写《谢传》,其间十六七年,大约吕先生始终没有清晰明白地向谢观表示这份《誊清本》是送给他了。

如上提及,吕与谢是世交,谢观的父亲谢钟英,是吕先生的老师,对吕先生的影响极大,吕先生自言“于先生最服膺”,他说:“十七岁,始与表兄管达如(联第湘见,达如为吾邑名宿谢钟英先生之弟子,因此得交先生之子利恒(观),间接得闻先生之绪论。先生以考证著名,尤长于地理,然我间接得先生之益的,却不在其考证,而在其论事之深刻。我后来读史,颇能将当世之事,与历史上之事实互勘,而不为表面的记载所囿,其根基实植于此时。”

这是讲治学方法上的影响。又说:“钟英先生者,利恒君之父,予识利恒君,亦在此时也。钟英先生亦治史学,以考证名,而实好谈旧日之经济。其言治道,信法家及纵横家之学。予自达如君获闻其说。惟予与达如,均不信纵横家,只服膺法家耳。”这是讲学术思想上的影响。③吕先生与谢观的相识也是在17岁时。谢观生于1880年,长吕先生4岁,但谢氏所交往的朋友如蒋维乔、孟森等人,④都是吕先生的前辈,如对蒋维乔,吕先生就自称晚辈或乡后学。⑤这是我们在相关问题的讨论中需要顾及的背景。

自1927年7月开始,谢观的《源流论》分22期连载于《医界春秋》,这就等于分 22 次反复向学界宣称谢观撰写了《源流论》这本著述。1934、1935年之交,谢氏学生着手为谢氏“编印全集”,秦伯未撰写《源流论》序言,特别是1935年1月陈研因为《源流论》题签。陈研因是吕先生的挚友,二年前刚为吕先生的《先秦学术概论》作序。而陈氏与谢氏又有姻亲关系(谢观的夫人即陈研因的姐姐)。换言之,对于吕先生周围的人来说,谢氏撰有《源流论》已是不争的事实,这是吕先生撰写《谢传》时,无形之中承受到的外界压力。所谓“事莫恶于挟势以相临。挟贵,挟贤,挟长,挟有勋劳,挟故,其实皆挟势也。挟众亦然”⑥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形格势禁”吧。

吕先生擅长用文言写小传、行状或寿序之类的文章,《吕思勉全集》收录的此类文章有30余篇。⑦这些文字都是传主去世后(除了寿序外),受传主家属或后人请托而作,如《刘君脊生传》《张寿镛先生传略》《庄仲威先生传》等都是。《谢传》全名《谢利恒先生生传》,称之为“生传”那是为活着的人作传,这是吕氏所写此类文章中仅有的一篇。对于传主家属或后人而言,“乞文于人”,总要向撰写者说明“乞文”的理由或目的,同时还要向撰写者提供传主的生平履历、著述成果等材料,《生传》的撰写也不例外,而这些都应该由谢氏事先告之、事先提供。《生传》的撰写于1935年4月1日,纯是为了用在2个月后《源流论》的出版。既然明白谢氏所请托的《生传》是要放在即将出版的《源流论》里,既然提供的资料里或许已经列入了《源流论》(此点当然也是推测),那么吕先生除了接受认可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正是因为这篇《生传》,《源流论》便借了吕先生之笔坐实了它是谢氏的著述——史实的“层累地造成”与“逐渐地剥落”又进一步演变。

①比对《源流论》修改增补的部分,多限于现当代的内容,如导引部分增写外壮炼力图说、八段錦等,养生部分增写少林拳法、张三丰静坐之类,而较少在传统医籍部分改笔。

②《源流论》在传统医籍部分的修改,有误改而反而致错的情况,如《知津》第十三节叙宋以后针灸学有“如宋窦汉卿之《针经指南》”一句。《源流论》因分“古代针灸经”与“针灸学”二节,特将此段辑出与后文“隋唐间针灸书籍”一段合并。但因误认窦汉卿为汉时人,便把 “如宋窦汉卿之《针经指南》”改为“惟汉窦汉卿之《针经指南》存”,将窦氏及其著作移到“古代针灸经”的结尾处。再如上文提及的《黄帝虾蟆经》的“生省”一词,经过“述”“录”“校”的《医界春秋》本已照着《誊清》本刊印为“生省”,但在《源流论》中却又错改成“生长”。

③ 吕思勉还写过一则短文,记谢钟英的轶事,说谢氏“自言生平有三快:一吃饭,二走路,三读书也。然先生卒以胃病死,盖亦暴食所致。大抵饮食忌多忌速,多食者不必速,快餐者恒易多也 。”(吕思勉:《谢钟英》,《吕思勉全集》第26册,第100页)谢氏去世于1901年,《全集》系于1900年系谈。

④1896年,谢观在常州龙城书院就读,同读者就有蒋维乔、孟森、吕景枬等,都是吕思勉的乡前辈。(见叶舟、陈吉龙:《清代常州文化系年》下卷,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428、1464—1465页。

⑤叶百丰:《忆诚之先生》,《蒿庐问学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第180页。

⑥吕思勉:《鸣鼓众质》,《吕思勉读史札记》下,第1405页。

⑦新发现而未收入的还有《蒋颂孚先生七秩寿言》《恭祝蒋颂孚先生暨德配蒋母姚夫人六旬晋四双庆》《蒋母史淑人传》。

那么在民国二三十年代,是否有人知晓《知津》是吕先生所撰,谢氏的《源流论》是以《知津》为底本的增订本呢?应该是有的,那就是上文提到抄录《门径》本的管文如。管文如是管达如之弟,其父管凌云,吕先生称其姨丈,故与达如、文如是表兄弟关系,且自小就关系密切。管文如精通中医,吕先生常就中医药方等事向他请教。管达如是谢氏父亲谢钟英的学生,管氏兄弟与谢氏也相熟。管文如长期在北京开业,是京城的名医,对中医界和谢氏《源流论》的出版应该都有了解。所以,管氏兄弟至少是管文如应该是知道此事的原委。但这是不便向外明说的事。

试想,管氏当时如把真相和盘说出,谢氏如何还能在中医界立足?所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这对于管氏兄弟与吕先生也是另一种“形格势禁”。管氏兄弟去世以后,①知情人是越来越少了。一方面的史实已经“层累地造成”,另一方面的史实又在不断的“逐渐地剥落”据李永圻的回忆:“(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谢先生(即谢观)还请老先生、吕先生(即吕思勉与吕翼仁)和我三人在八仙桥青年会吃了顿西餐。谢先生大约是1951或1952年逝世,②我还陪老先生到梅福里谢家在谢先生灵前行礼。谢先生亦如张寿镛校长一样是极有才干的人,值得佩服。”但这两次,吕先生均未向女儿、学生说及过一点《知津》及《源流论》的事。要不是他留有《知津》的手稿,还在《自述》之中留下了“片言只语”,“逐渐剥落”的《知津》真相真会身世难明了。

以上涉及的几点,有些是我的推测。如果吕翼仁、李永圻在世,他们一定不许我做这样的推测,也不许我写这样的文字。但我是学历史的,总觉得事实是神圣的,弄清事实的真相比什么都重要。上面所述当然不是全部的真相,但总是逼近了真相,而不是掩饰、回避甚至伪造真相。(感谢王珂向笔者提供《管抄本》的资料,也感谢牟发松先生对本文的修改指正)

附记:2016年的春夏之交,祖述宪正在为《胡适对中医的态度》一文找补充资料,他始终认为:所谓陆仲安为胡适治病,以及胡适为《秋室研经图》题词等,都是子虚乌有之事。他来电要我在上海帮他再找找资料。6月初,祖述宪的学生来电,说祖老师身体不佳,已入院治疗。其时,我正好看到相反的资料,即罗尔纲说胡适对此事有意隐讳。那几天我总有点夜不能寝的样子,内人问及,我说祖先生已患病,而我只找到与其结论相反的资料,如何能交代?6月3日一早,电话铃声把我叫醒,电话那头是祖述宪的学生肖有铖,他略带哽咽地告诉我:“昨晚祖先生去世,临终前交代,尚有遗稿若干,尽托付于上海的张先生。”

难道这几夜之转辗难眠,正是祖先生在临行之前对我的托付?数月后,我读到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上一段话:“(一九六一年)四月六日,晚饭时,先生谈起‘今天《民族晚报》又有一篇写我曾患糖尿病被陆仲安医好的文字,标题是《陆仲安善医消渴》。又说西医俞鸿宝曾设法抄送药方登在丁福保的《医药杂志》里,也是瞎说——将来真需要写一点糾正的文字了’。”③这正是祖述宪所要的材料!我本能地取出纸笔将这条材料抄录下来,然后,写完的纸片寄给谁呢?我临窗点燃了一炷香,将纸片化作一缕青烟,灰烬随风散落,想必九泉之下的祖先生会有些许的欣慰。谨以此文纪念我未曾谋面的忘年交祖述宪先生。

初稿写于2016年8月,2021年4月改定

①管文如去世于1936年7月28日,管达如去世于1941年10月21日。见李永圻、张耕华:《吕思勉先生年谱长编》(上),第618、495页。

②此处记忆有误,谢氏去世于1950年。

③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1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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