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代人的青春,在无穷的“政治运动”的风浪中渡过。回顾青春时代,历史时有错误,但那青春岁月却难以忘怀。似乎是不堪回首的岁月,为何还不想遗忘它呢?朋友,生活不是小孩儿手中笔下单色的线条,它常有两个维度,历史的维度和人文的维度。这两个维度并不像看到的铁路和公路那样并行不悖。并不是历史错误,人文就一定泯灭;也并不是历史前进,人文就必定高扬,不,不是。生活的复杂性告诉我们的是“历史”与“人文”常常是并行而相悖的:历史错误,人文则犹存;或历史前进,人文倒泯灭了。这样我们就有了“两个”青春:第一是在历史错误中渡过的青春,第二是在人文关怀中渡过的青春。例如此刻我坐在电脑的屏幕前,所回忆起的1958年我们在“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那段难忘的生活,怀念的是第二个青春,不过谁又能把这两个青春截然分开来呢……
那时候“大炼钢铁”正闹得热火朝天。我们北京师范大学所在的“铁狮子坟”门口蹲了不知多少年的两只英气勃勃的铁狮子被投进土高炉里融化了。许多老师家的破锅烂铁也被投入土高炉里融化了。当时中文系系主任萧璋教授一片爱国之心,家里没有破烂铁器,就硬是把一口新锅亲自送来了,大家都说这是新的东西,家里还要用,怎么能化掉呢?就左劝右劝,不予接受。因为大家想到,要是把他的锅匝了,他们家今天晚上做饭就成问题。你有爱国心,大家有同情心。在人头攒动的乱哄烘的土高炉旁,一口好锅新锅被保留下来了。你瞧,最终还是集体的同情心“战胜”了个人的“爱国心”。
我当时还是一位22岁的青年学生,有一天突然被学校任命为耐火砖厂的“厂长”。不要以为已经有一个建好的耐火砖厂在等待你去领导,学校给我的是一块空地、十五位不同年级的同学和“白手起家”四个大字,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有”。当然也不会有什么知识准备,在这之前,我连耐火砖也没见过。那时到处要建土高炉,土高炉又要靠耐火砖去砌。这是我当了耐火砖厂长之后才知道的。我胆子也真是大,连这个“厂长”的任务我也敢接。我带领大家去国营的耐火砖厂观摩、学习,这才知道建耐火砖厂要建一个烧砖的窑,一个起码能耐600--1000度的高温窑。而要建烧耐火砖的窑还得用耐火砖。“白手起家”的第一步先要找到能修耐火砖窑的耐火砖。耐火砖,耐火砖,可那时候哪里去找耐火砖这紧俏货呢?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太阳落在北京城就象大火燃烧一般。我们十几个人用我们的脚板踩破了北京的每一个角落,到处搜寻耐火砖。每天黄昏,我们几路兵马都两手空空地唉声叹气地垂头丧气地回来。晚上则研究新的搜寻线索。摊开当时的北京地图,就像电影上的一群军事指挥员那样,好几根手指在“作战图”上指指戳戳,重新鼓起必胜的信心。问题不在我们正在干着如后来所说的傻事,而在我们之间的那种团结友爱,和在遇到困难时相互安慰和鼓舞的精神,是非常动人的。终于,我们在我们学校斜对面的北京邮电学校找到了一个外表看着完好却准备废弃的高高的烟囱。那个学校的一位负责人指着烟囱说:喏,烟囱的里面一层就是耐火砖,如果你们有本事把它们抠下来,那些耐火砖全归你们了。这真让我们喜出望外。
烟囱连着一个四五米的烟道。若要进入烟囱,首先要爬过烟道。当然是我这个“厂长”率先进入。爬进出并不难,难的是烟囱因用过很久,四壁全是黑烟灰,仰起头可以看见一方被圈定的圆圆的小小的天空,可烟囱脚下黑洞洞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我带的工具仅仅是一副凿子和一把小锤子。我就全凭这简陋的工具和充沛的力气,把耐火砖一块一块地橇了出来。第一天,我硬是抠出了十块耐火砖。当我从烟道爬出来以后,在外面接应的同伴都冲我一齐大笑起来。我知道他们笑什么。我自己看着自己浑身上下无处不黑,也愉快地笑起来。当我通过小西天的街道回学校的时候,过往行人无不停下来惊讶地看我这个小跑着的“黑人”,在我身上留下寻问的目光。那天晚上我们就象完成了一个战役中的一个阶段那样开怀笑着说着,只有我们的队伍里的一个低年级的女同学小张望着我,笑着笑着,突然无声地哭了,还留下了泪水。她的个子和样子都还像一个小学生。大家问她:你怎么哭了?她不好意思地说:“我觉得,我觉得……他太苦了!”这时大家都停止了笑声,探寻式地望着我。我说:“苦是苦,但值得!为了祖国,苦也是一种甜!”于是大家七嘴八舌,说这有甜味的苦活儿,不能让厂长一个人“享受”,大家都尝一尝。大家的笑声和小张的无声的泪,让我感到温暖,真有一种苦也是甜的感觉。随后我们一起尽情地唱起了“我们工人有力量”,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热血沸腾。在歌声中似乎我们都属于工人阶级的一员了。
三天后,我们硬是用我们瘦弱的手和火热的心从那个烟囱里抠出了够盖一个耐火砖窑的耐火砖。耐火砖坚硬无比,冰冷无情,但我们的友情的热度融化了它温暖了它。盖窑的耐火砖的准备齐全,对我们而言仅是“辽沈战役”的开始。接着的“战斗”就是要从西便门运回几根铁轨。铁轨是为了轧砖窑用的。窑内的温度很高,如四周不用铁轨轧着的话,那么窑就可能会胀裂,要出危险。两个女同学几乎跑断了腿,终于从西便门火车站,不花一分钱,仅凭她们的对祖国建设的一片真情,感动了那个车站的负责人,好不容易讨到了几根铁轨。我们的学校在城北,西便门在城南,如果用卡车运的话,不过是举手之劳,但那时哪里去找卡车啊!我们借到的仅是手推车。拉铁轨那天,我们的队伍全体出动。前面几个人拉,后面几个人推,铁轨又长,运输队伍形成浩荡之势。似乎那一天,北京最重大的事件,就是我们的伟大的搬运铁轨的行动。我们从南城穿过整个北京城,街上的人们都不理解我们这些疯疯颠颠的学生要这些铁轨干什么。头上骄阳似火,脚下沥青马路一踩一个脚印,汗水似珍珠洒满京城南北一路,只不过一天的行程,可我们觉得那就是红军的“万里长征”。那一天,我们真正理解了“坚持就是胜利”。
对我们来说,“辽沈战役”的胜利是耐火砖窑的建成。这个过程的艰难困苦也是难以描述的。你知道吗?有一天我发着39度的高烧,可还是跟那位一直“同情”着我的小张面对面,用不太熟练的动作砌着窑后的烟囱,站在四五米高的简易的脚手架上,我的腿直打抖,头是晕眩的,但我不耽心我会从上面栽下来。我知道自己我能坚持住。但同学们硬把我从脚手架上骗下来,把我送到校医院。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灾病困苦,但你帮我,我帮你,你帮他,靠着同学之间那种亲如手足的感情,以及青春的活力,谁也没有在困难的时刻倒下,谁也没在任何一分钟怀疑我们的事业必定成功。
北京耐火砖厂的工人师傅来了。他们的经验、技术,还有诚心、爱心和耐心,使我们这些开始时连耐火砖也没有看见过的年轻人,硬是在短暂的一个月也不到的时间里,学会了配原料,匝砖坯,上窑,观察窑温,看火候,出窑。当我们看见那第一窑耐火砖顺利安全出窑的时候,看着那一块块黄中透着暗红色美丽的花纹的砖块,我们竟然高兴得呜呜哭了起来。这真的是我们的创造吗?耐火砖厂真的建立起来了?我们的辛苦真的变成建设祖国的砖瓦?“淮海战役”真的胜利了?不知是谁从哪里弄来了一挂鞭炮,辟辟啪啪放起来,把我们年轻的心海中的风帆鼓得满满的。多年后我才读到马克思所说的“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这句话,可我觉得我从当“耐火砖厂厂长”的时候就实践了它。
在原先建设耐火砖厂的地方,如今是研究生宿舍。耐火砖厂只维持了三个月,就自动倒闭了。“三面红旗”虽然被历史证明是一种“冒进”,不符合经济发展规律的“冒进”,但是那里有我们真实的美好的感情的投入,跃动着我们青春的力量,培育了我们毕生难忘的友情,有我们对祖国一片赤诚的心。历史诚然错了,可在那历史进程中焕发的精神力量,又怎么能够让我们忘怀呢?
史海钩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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