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7日

恐怕现在很少有北大的同学知道，直到2018年，在当时国家纳米中心和中科院过程工程研究所之间还有属于北大的一个院落，叫做技物楼。是的，即便是2018年春天在它拆除公告贴出来的时候，也很少有人知道这片距离燕园比距离清华远得多的地方。

技物楼拆除公告来的挺突然，当时我正因为学位论文而焦头烂额。技物楼有放射化学、核化学和高能物理等几个课题组，我因为涉及一些放射性核素标记的实验，故在那里和别人合用一间实验室。等我终于有空去搬走我在放射实验室的东西时，已是拆除公告的最后期限，第二天就要封楼了。

此时技物楼大院已是面目全非。院子当中的射频超导实验装置已经被拆除，新建不久的快中子增殖堆中试装置也不知道被移动到哪里去了，钴源室更是大门紧闭。真不知道学校为何突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搞这样一个大工程。我一边将最后一本实验记录本装进纸箱，一边纳闷拆除技物楼这无厘头的想法是哪个校领导拍脑袋的结果。

然后我就遇见了鸟师傅。鸟师傅是隔壁化学院实验室的大师兄。他博士读的时间可能是北大历史上最长的，而且已经长到无解，远远超过了研究生院规定的年限却没有被清理。然而他也不着急，大有做定了千年老博士生的感觉。不过前几天听化院同学说起鸟师傅今年竟然要和我们一批答辩，我突然感觉北大这是不是要办不下去，要关门歇业了。

当时鸟师傅在他实验室里摆弄计算机，我看他那里没别人，搬着纸箱没打招呼就从他背后凑了过去。看到他计算机上的东西我全身一震，这不是Aspen Plus么？我研究生从本科化工专业转行之后，已经五年没碰这软件了，其界面虽然变化很大，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鸟师傅，你还会玩儿这么专业的化工流程模拟啊！"我惊叹道，"哦对了，你读博之前在化工厂做实验员期间学到的吧？"

可是鸟师傅一反常态的没啥表示，鼠标沿着一条流股一路缓缓的滑下来，却没有理我，好像在艰难的心算着什么。我以为自己打扰到他的工作了，尴尬的想退出门去。此时他突然发话了。

"小孟啊，你学过化工应该能看懂？"他目光并没有离开屏幕的问我。

"这是什么类型的工段啊？我可好久没碰过了，而且我本科也没接触过几个如此复杂的流程--这么复杂收敛起来会很困难啊。"

"哦，这是放射性医疗废液的渗透蒸发浓缩工艺。"

我突然兴奋了，渗透蒸发？我大三大四的课题啊！我在本科所在的课题组是国内该领域顶尖的团队，另外清华有个膜工程中心做的也不错。

"这我倒要看看。你知道我原先虽然搞过渗透蒸发膜材料的优化，却还没看到过真正的工业化流程。据我所知实现渗透蒸发过程工业化的生产线全世界也数量不多，而渗透蒸发用于放射性废液的处理我更是第一次听说。哦这是你老板在搞的新项目吗？会不会牵扯到保密啊？"

"昨天这些资料还都是国家机密，不过今天就已经解密了。另外这个和我导师并没有多大关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工艺设计是清华刘老师他们组一个硕士生完成的。可惜我老板给毙了：我们不太愿意尝试新技术，毕竟涉及辐射，又在人员密集地区，新技术的风险太大。"

鸟师傅一段话把我说懵了，什么"国家机密"又"解密"？什么"和导师没多大关系"又被他"老板"毙？什么"涉及辐射"又在"人员密集地区"？清华刘老师难道是我本科课题组在清华的那个竞争对手？

鸟师傅看出来我的疑惑，他示意我放下手中的东西，并用抹布擦干净一把满是灰尘的实验凳。我不太情愿的坐下了：我并不想长谈，我还要回去调pkuthss的模板，排我的学位论文。

"知道我为什么回来读博？"他问。

"没听你说起过。你原先在石化厂做实验员腻味了？"

"你记得我跟你说起过你们系陈老师的事情吧，他是我本科同学。他怂恿我来的。而且我当时在核电站做放射性核素迁移扩散的研究，其实并没去过石化企业。他有一天突然找到我说北大要筹建一个保密项目，他是里面的成员，想请我来做一些工作，于是就安排我读博了。"

"读博还能'安排'？"

"我倒是想被安排为教师，或者职工什么的，可是我老板坚持认为博士生的身份更方便掩护。"

"难道你不是真正的博士生？"

"其实，该上的课，该做的论文都是要做的，只是可以无限延期下去罢了。我导师大概知道一些实情，所以从来不会给我派活儿。"

"这么说来褚老师也不知道全部情况？但是你为啥要告诉我，如果保密的话？"

"我说了，已经解密了，明天开始，我们的装置就要弃用了。真可惜，其实设计寿命才到一半。放心吧，我从09年入学到现在，9年来你是项目以外第一个知道我身份的。"

"我并不知道啊，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是北京大学放射性医学废弃物无害化工厂的工程师，哦，前工程师。现在连工厂都不复存在了，附近一所高校的新工厂已经通过了试车验收，上周就达到稳态操作了。"

"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工厂。它在哪里啊？"

"你记得你研一那年，学校到处都在挖洞吗？"

确实有些印象，当时电缆改造、综合服务大楼建设项目、金太阳学生（活动）中心建设、勺园宿舍装修等等，校园到处都封路了，但是这和化工厂有啥关系？

"你记得2013年有人在静园用洛阳铲勘探么？"

"这我印象很深，整个静园草坪打得都是洞，很讨厌。"

"静园地下就是循环浓缩车间，静园五、六院有几间房子存放的设备，就在原来中文系那块儿。综合服务中心，它的地下是公用工程车间的冷冻工段，有很长一段时间小西门书市都暂停，那里的施工就是将车间的公用工程与市政供水供暖连接。"

"停一下！鸟师傅，你说这个放射性废料工厂就在……燕园里面？！"

"是放射性医学废弃物无害化工厂，不是放射性废料工厂。是的，放在北大的地下确实很离谱，但是没有别的方法。那几年建个普通的垃圾焚烧站都会引起市民的恐慌，何况这么吓人的工厂？况且我们的工厂技术密集，化学学院有十多个课题组都有人参与，物理学院、医学部、清华化工系、机械系也都有不少人在里面，对了，还有你们工学院的几个老师。放在这里不仅维护容易，而且供水、供电、蒸汽等都还算方便，偶然有严重事故，还可以利用镜春园、朗润园的水体稀释影响。在这个工程建成之前，校园北部都没水很多年了，我们又专门蓄上的，作为最后一道安全屏障。这也是环评专家要求我们增添的工程。"

竟然还有环评，我心中暗想。

"当初建设工厂非常纠结，因为要保密，只好采取各种借口。最极端的一次，是北京市规划了一条穿过仪器设备一号楼的地铁。这个一号楼正是我们工程的地面配套项目，恰好老校医院搬走了，就留给我们安放无法进入地下的设备了。所以一号楼地下其实是有很大空间的。北京市规划地铁之后，校长非常纠结，又要避免地铁通过校园，又不能泄露原因。"

"所以我们就在这个工厂的地上生活了这么久？你们骗过了几万人？"

"或许已经有人知道了，我们还是有些无法隐蔽的装置的。你在工学院大院的实验室，就是原来风洞那个背后，你都没有注意到它窗外那个精馏塔的塔顶冷凝器？"

"啊？有一个换热器一样的东西，但是就在地面上，怎么可能是塔顶冷凝器呢？莫非塔体在地下？"

我终于相信了鸟师傅。

"是这样。金太阳中心建造的时候，施工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采用了简便的盾构方式，使得一部分地下空间暴露，差点儿没泄露机密。后来心理咨询中心起了一场火，那其实是一个反应釜加错了料，而爆破片、减压阀又同时失效了，造成内部压强过高引发爆炸和火灾。这就是工厂发生的最严重的一次事故了，甚至惊动了环保部。不过以后不会再有机会出现事故了，项目结束了，技物楼要拆了。"

鸟师傅一边说着，一边关机。

"1956年4月，技物楼建成时留下的秘密隧道本来是为了备战，而今天它的拆除则标志着一个属于北大的时代的终结。在2013年11月，以技物楼战略隧道为基础，我们秘密修建了人类历史上空前的地下过程工业基地。2014年6月19日，工厂正式建成。至2018年4月27日关停之前，处理了来自北京及周边各大医院、高校和科研院所的大量放射性废液，为首都的安全和清洁做出了卓著的贡献。由于技术换代，这座工厂将尘封于北京大学地下。但愿北大的同学能够记住无名建设者们的贡献。"

鸟师傅说完这段话，提起计算机便走出门去。我赶忙抱起纸箱跟上，最后一次迈出实验室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