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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5年,整整一百年前,张之洞、袁世凯、赵尔巽、周馥、岑春宣、端方等六名地方督抚联名上奏:“臣等默观大局,熟察时趋,觉现在危迫情形,更甚曩日,竭力振作,实同一刻千金。而科举一日不停,士人皆有侥幸得第之心,学堂决无大兴之望。”“强邻环伺,岂能我待?”要求立即停止科举,以促进学校的广泛发展。清政府不得不采纳了这一建议,宣布废止科举制,“癸卯学制”正式全面取代科举制。从1905年到1909年,清政府成立学部,划分学区,在中央、府、厅、州、县设立相应的教育行政机构,建立起统一的教育行政系统。雄踞我们民族教育史达1300年的科举制走下了神坛。
这是一场迁延数十年斗争的结果。
体制内,最早反思现行教育制度的是龚自珍。
面对嚣嚣而来的英吉利,龚自珍指出:解决外衅应先改良内政,内政的核心是人,而当时的教育系统,从艰苦的科场拼搏中,筛选出来的是年过韶华,精力衰退,胸无大志,汲汲于功名利禄之徒。为此他大呼:“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体制外,冲击现行教育制度的重要人物是“发匪”洪仁玕。
在《资政新编》中他将现行教育制度斥为“空言无补”。“与其读之令人拘文牵义,不如不读尤有善法焉”。他称太平天国革命的教义为“上宝”,西方的先进制度和科学技术为“中宝”。他认为:“火船、火车、钟表、电火表、寒暑表、风雨表、日晷表、千里镜、量天尺、连环枪、天球、地球等物,皆有夺造化之巧,足以广闻见之精”。这些现行教育制度眼中的“奇技淫巧”,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正正堂堂之技”。
对来自体制内外的反思与冲击,“天朝”无动于衷,要等英法联军的炮火来摇醒它。
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八旗劲旅”惨败、皇帝出逃、圆明园被毁,这一切使“洋务运动”走上了历史舞台。1862年,恭亲王奕訢等奏请设立京师同文馆,这是中国近代第一所新式学校;1866年,左宗棠和沈宝祯设立福建船政学堂,这是中国最早的近代技术学校;1867年,李鸿章会同曾国藩创办上海机器学堂;李鸿章1880年办创办天津水师学堂,1881年创办天津电报学堂,1885年创办天津武备学堂;1887年,张之洞创办广东水陆师学堂;1890年,曾国荃创办江南水师学堂。
这些新式学堂引进了西方近代科学技术和人文学科的教学,培养出中国自己的第一批专业技术人才、新型知识分子和技术工人。严复、鲁迅、张伯苓等近代史上的巨匠,都是出自于这类学堂。
然而,朝廷创办这些学校只是为了培养外语及军事人才,社会正规教育体系仍是科举制度的一统天下。连学贯中西、名满天下的严复,为了仕途,都不得不回福建参加“乡试”,却屡次落榜,最后还是朝廷给了个“赐同进士出身”了事。
与此同时,黄海对面的日本列岛上,发生着静悄悄的变化,它将令中国人刻骨铭心整整一个世纪。
说到日本,人们忘不了“遣唐使”。日本从隋唐时起就大规模引进移植中国的政治统治、文化、教育。但很少有人注意到,日本唯独没有引进科举取士制度。它的教育体制比起中国更注重平民教育。据依田熹家《日中两国近代比较研究》,江户时期一般平民中男子有40—50%识字,妇女有15%识字或受过正式教育,而相应的中国道光时期,识字率不及10%。
看到中国在鸦片战争中被打败,善于学习的日本人迅速总结出“虚骄自尊以卑视海外万国而招来大祸”的教训(松四成卿《飓风新话》)。
1868年明治天皇颁发“国是五项誓文”,把“文明开化”与“寻求知识于世界”提到基本国策的高度。同年,《王政复古大号令》称“登用人才乃第一急务”。
1869年,“维新三杰”之一的木户孝允上书天皇:“国家的富强扎根于人民的富强,人民无知识、贫穷落后的话,维新就只是一句空话,所以必须普遍提高一般大众的知识水平,应吸收文明各国的规则,徐徐振兴学校,普及教育是一大紧急任务。”
1871年明治政府组成了岩仓考察团,到欧美去考察,其成员多达50人,而平均年龄仅30岁。木户孝允在考察过程中认识到,“我国今日之文明不是真正的文明,我国今日的开化不是真正的开化。”“如果对后人子弟的行为,不予以格外重视,那么日本国家的保安是没有指望的。”在他看来,与其急于修改不平等条约,改变当前半殖民地处境,不如脚踏实地的改造教育制度,培养造就人才。“为了防范10年以后的弊病,只有兴办真正的学校。”
1886年,日本规定普及四年义务教育,1872年明治政府颁布《学制》,废除身份制,以发展生产为目的,在全国实施强制性的教育。到1894年男女儿童入学率已达61.7%。到1905年清廷宣布废除科举制时,日本又把义务教育年限延长为六年,是年男女儿童入学率已达95.6%。等到1912年民国政府提出普及四年义务教育,日本已实现国民教育普及化。
国民素质的差距导致国力的差距,甲午海战将这一差距血淋淋地摆在全体国人眼前,由此引发了1898年的戊戌变法。清政府下令“各省、府、厅、州、县现有之大小书院,一律改为兼习中学西学之学校。”然而,自上而下的、和平的维新仅维持了103日,还祭上了谭嗣同等“六君子”及各地一大批维新志士的头颅。
接着是1900年的“拳乱”和八国联军入侵,次年“辛丑条约”签订。内外交困的清政府于1901年宣布恢复“新政”。1903年(农历壬寅年),管学大臣张百熙上呈学堂章程,即《钦定学堂章程》,史称“壬寅学制”。第二年,张百熙、张之洞、荣庆合作对其进行了修改,于1904年 1月(农历癸卯年底)由清政府正式颁布,即《奏定学堂章程》,史称“癸卯学制”。癸卯学制包括各级各类学堂章程,还附有学校管理法、教授法等。整个学制分为初等教育、中等教育和高等教育三段七级。这是中国开始实施的第一个近代学制。
就在清政府宣布废除科举制度的1905年,日本取得了日俄战争的胜利,战场在中国领土上。在这场战争中,日本人和俄国人彼此以“骑士精神”相待,而战区内中国人的生命则被视如草芥。除了因此而改变职业选择的鲁迅,那时恐怕很少有人意识到我们民族面临的严酷处境:我们引进了现代教育制度的形式,而真正理解现代教育理念的人,在中国堪称凤毛麟角,为了国民的苏醒,他们及其继承者还要付出整整一个世纪的代价;而绝大多国民的精神世界还停留在范进、阿Q的状态,以后他们不得不以血肉之躯对抗“先进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文明的”现代化军队;而在我们这片大陆上,科举制度的幽灵竟然一直徘徊到21世纪。
事实上,自废止科举以来,争议就一直没有停止。世纪之交,当年的遗老遗少早已作古,一批“现代教育制度”培养出来的饱学之士竟以为科举制度辩护为时尚,他们旁征博引,论证科举制度的优越性,各方论据撮要于下:
1、“学而优则仕”,实现精英治国的目标,所选官员智商与文化素养高,比其他民族的“武而优则仕”文明而先进。
2、标准客观,竞争公平,纠正了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的机会不均、主观随意性大、易营私舞弊以及选士大权旁落等弊病。
3、开放仕途,与“世卿世禄”制相比,科举面向全体士人公开招考,给每个人提供公平的竞争机会。
4、为社会纵向流动提供管道,吸引各阶层精英进入官僚阶级,实现“野无遗才”,有利于官僚阶级吐故纳新和社会的稳定。
5、历史上试过各种替代方法,皆因弊大于利而放弃。
许多学者引经据典,逐一论证或批驳这些观点。读着那些洋洋洒洒的大作,我陷入了沉思:构建我们社会教育体系的基本理念究竟应该是什么?上述各条,均着眼于为家天下的专制帝国选拔官僚,难道这就是我们精英集团的视野?难道这就是我们构建社会教育体系的基本出发点?
当龚自珍悲叹“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乙丙之际箸议第九》)时,他忧虑的是整个国民素质。
在我国的农耕文明时代,人口的多数是农夫,他们需要的生产技艺与伦理准则可在生活中代代传承,只有“士”这个阶层离不开“教育制度”。明宪宗时全国官员占人口的比例仅为0.13%。明清两代,会试取士名额每次一般在三四百人左右,大约二三十名考生录取一个,由此,参与考试的不超过1.2万人。可见“士”是个小小的孤岛,飘浮在我们巨大的人口海洋上,科举制就是这孤岛上的教育制度,与多数民众无干。
1840年后,我们面对的问题是:一个基于农耕文明的社会如何向基于工商文明的社会转型。工商文明要求其劳动者有熟练的技能,而这技能本身又在快速更新。更为深刻的变化在于:工商文明加速了社会分工,原本同质的农夫,被成千上万的职业、工种取代。在这样的社会中,能有效统治农耕社会的专制帝国显得得颟顸而麻木,而建立在契约、权利、义务、制衡这类理念上的民主社会则表现出强大的竞争力。
由此,工商文明的出现对社会民众的素质提出了两个挑战:其一,由单一农夫变为掌握专业技能与学习能力的各类专业人士;其二,由臣民变为公民。
显然,日本早已认识到这一点,1905年男女儿童入学率已达95.6%,证实了日本对国民教育实实在在的努力,而这年,清廷刚决心废除科举制。1870年东京大学校长加藤弘之就指出,人民与国家的关系基本上是权利与义务的关系。而1906年清政府公布的教育宗旨中“忠君”仍赫然排在首位,更可悲的是,这带有臣民关系色彩的“忠”从满清到袁大总统到蒋委员长一直延续到文化大革命的“忠字舞”。
环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中考、高考,看看基于教育制度的社会分层,人们不难看到科举制度的幽灵。
科举制度的本质是什么?构建我们教育制度的基本理念应该是什么?一百年后我们仍不得不苦思这个问题。
“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入彀(gòu)指进入弓箭的射程以内,当天下士子鱼贯走入科场时,唐太宗李世民眼前是一群业已就范的潜在对手。
隋炀帝大业二年(606年)置进士科,一般认为,进士科的设置,标志着科举制的创立。到唐代,科举逐渐成为定制,宋、元、明、清,历代相袭,到1905年宣布废止,科举制主导中华民族教育事业达1300年之久。让我们翻检这1300年乃至更久远的历史,看看科举制的“射程范围”压制了什么。
前已论及,科举制的视野局限在“士”这个人口孤岛上。其实,精英主义的传统可以一直上溯到先秦。孔老夫子宣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而他搞的 “有教无类”将教育对象由少数贵族扩大到平民,直接向西周沿袭下来的精英主义发起了挑战。然而,他的教育规模也就是“弟子三千”,依然离不开“士”这个人口孤岛。痛恨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毛泽东显然意识到,1300年的科举制已将精英主义深深扎根于我们民族的文化基因中,他不惜以“文化大革命”与之对抗,却无功而还。
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汇总数据显示的我国6岁以上人口受教育程度如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