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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人生
贾伟
我在上个博文《单纯是一种美》中说了简单、淳朴的北卡生活,觉得意犹未尽,想接着再说一段。
有一次我们请Davidson College的一批教授来NCRC校区彼此认识一下,Party 下午五点开始,我端着酒杯跟来访的教授们聊天,眼角扫到外面有位老同志扒在玻璃门上探头探脑想进来,原来我们大楼5点以后对外关闭,迟到者被关在外面了。可怜的老先生大夏天西装革履,我开门让他进来时,他已是大汗淋漓。他一进门就像见到救星似的感谢我,然后自我介绍说,他是本市(City of Kannapolis)的市长,特地赶来参加party。我跟他客套了两句,就又回到人群中聊天去了。结果过了十几分钟,我发觉那位市长先生仍是一个人站在大厅的角落,在一帮教授们当中显得比较孤单,便主动走过去跟他说话。老先生一见有人搭讪便激动不已,说他自己多少也是个“文化人”,曾是当地一家小学的校长,退休后才干的市长。他进一步跟我套近乎,说他其实对中国不陌生,早年曾去过中国。我打量了下他(估计七八十岁的样子),问是什么时候去的中国,他说话开始谨慎,含含糊糊地说“大概在五十年代初吧”。我一听就明白了,但装得很惊讶地问:原来你去的是朝鲜,跟我们打仗去了?当时你干的是什么兵种?他又踌躇了一下,说是飞行员。我用更惊讶的神态说,那你的所谓到过中国原来是开着战斗机飞过国境线的?他点点头,一副尴尬不已欲说还休的神情。看着老先生额头上又冒出亮晶晶的汗珠,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伙计,别太当真。当初没被我们给打下来,你算是幸运的!别担心,过去的事我们不提了 - I won't hold that against you!
两个多月前上海交大有几个同事来访问了我们这里的实验室,我们在办公室聊上了。同事问我现在的工作跟在交大时有什么不同,我说最主要的还是生活和工作单纯了很多,杂事少,正事(做科研和管理)就能多干些。这里的会一样也很多,特别是需要跟领导定期交流,但形式和内容上不太一样。事实上,我和领导们(校长、教务长、院长等)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在他们的办公室和会议室,而是在我的办公室里,我们这里离主校区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他们先开车到这里看望我们。我的顶头上司是科研副校长,每月跟她有一次碰头会,但第一次见面也是她主动开车来我这里,第二次我去她办公室,现在我们通过视频开会,每次会议有话则长无话则短。面对过去的老同事,我不无感慨地说,国内高校都在研究和学习西方高校,我们都知道有区别,但区别到底在哪里呢?我想不在那些(我们特别看重的)指标体系中,而在人文上,尤其在这种尊重教授、在平时点点滴滴平平淡淡中体现的以教授为核心的治学和治校的意识。
昨天我在Chapel Hill校区跟医学院的Nobuyo Maeda教授讨论几个有意思的代谢现象,到了下班时间,我们说一起去吃饭,门口有个小老头探进来问,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去吃饭吗?Nobuyo连忙解释:这是我丈夫,我们带上他吧,否则他今晚就没饭吃了。我一听连连点头(心里非常高兴,因为我知道Nobuyo的丈夫便是传说中的满腹经纶却随和得一塌糊涂的诺贝尔奖获得者Oliver Smithies教授)。不过小老头让我们再等他半个小时左右,他正在做实验,还没完。我心里有点疑惑,便在结束时让Nobuyo带我参观实验室,借机看看我们堂堂的(今年已是87岁高龄的)Oliver同志是否真的在干活,结果是OMG, 人家在实验室干得不亦乐乎。老先生非但做实验,还帮学生和助手写论文,自己还写基金,事实上我们晚餐期间他的主要话题就是正在写的论文和基金的思路。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当时6点左右,他们俩是最后离开实验室的,每个实验室都是他们俩检查安全并关门上锁。
回忆起来我也算是跟几个诺奖得主吃过饭,但跟Oliver两口子这顿晚饭最有意思。因为我的停车地点较远,Oliver说开他的车,他让他太太坐后面(因为后座堆满了杂物),他让我坐他旁边,那一刻我发觉自己心里抖了一下,毕竟驾驶座上的是一位87岁的老同志在下班高峰时把着方向盘啊!到了餐馆Oliver坚持让我和他太太先进去,他去泊车。我知道这个地方(Carolina Inn)停车场很窄,停车和提车都有些困难,但人家Oliver不让服务生代劳(valet parking),非要自己去,结果我们在餐桌上等了他近20分钟,可想而知他折腾了很久。老先生一坐下来就要了杯酒,想到他还要载我回去,我那颗刚平静下来的心再一次颤抖了起来。为了掩盖我的紧张心情,我跟他们打趣,说从年龄上看Nobuyo应该是Oliver的学生,我猜他们当时是师生恋,结果还真让我猜对了!Oliver说他早年在英国长大,后到美国读书,在Wisconsin大学做faculty认识的Nobuyo。他说当时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博后到组里工作,说这个日本姑娘有特点 - 对导师的意见会很认真的听并一个劲地点头接受,但行动上坚决不改。他仔细想想,她还是有可取的地方的,态度很重要嘛,便同意了。我笑着问:那么这几十年下来你觉得Nobuyo有改善吗?老头抬眼看看他老婆,沉重地说:后来的情况有变化,她连听都不听我的了。
一不小心东拉西扯说得太多了。跟北卡小地方的单纯生活相比,大洋彼岸的中国应该称得上是一种五光十色、气象万千的景象。但有一点,我们恐怕找不到一位如此平凡的市长、校长、或者诺贝尔奖得主(或学术大师)吧,而随处可见的是满身贴满标签、浆糊味十足的奇人异士。当今的文化斑驳芜杂、歧义密布,人们始终在种种超常的念想下躁动着:如何成为大师,怎么去名列富豪榜,要怎么做才能尽显尊贵、名垂千史?一句话,我们的社会失落了寻常形态,我们也失落了幸福。
平凡来自于平等,来自于相互尊重,来自于拥有一颗单纯的心;平凡也让我们中的每个人拥有一份常人的幸福和宁静。我一直在琢磨这么一句话:我们的人生意义,或许不是在获取我们所缺乏的物质或者情感,而是获取一种阅读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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