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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妈带我逃公交车票,让我罗锅着腰,低着头,还是被逮着了,我妈百般抵赖胡搅蛮缠:“俺孩儿长的高,年龄小啊,还没上学嘞!她竖着高,横着窄啊,你看看她跟个瘦猴似的!”说完拎着我转一圈给售票员看。这一招要是不管用,她就开始哭穷:“同志行个好吧,我要是有一星点儿办法,也不弄这事……”还是不管用,眼看车就开了,我妈掏出钱补了票,低声骂一句:“奶奶个腿!”拽着我就上车了。
我妈有一次坐公交车被多收了两元钱,售票员死活不退给,老妈就在路上叨叨了一个多小时,先说她是经常坐车的人,很熟悉票价,后来说她挣这两块钱是多么不容易,起早贪黑,四处奔波,上有老,下有小,最后把我们家老底给全车的人抖落了一遍,她也不嫌累,中间时不时暴两句粗口“奶奶个腿!”“老婆婆个脚(我们那念jue)!”我跟着她都感到不好意思了,那时的我还小,也很胆小,后来好像也一直没胆大起来。临下车她跟售票员说:“你拿着那钱买药去吧!”售票员一路上一声不吭,要是我是他的话气都气死了,白给我100块我也不要。
小学开始学习就很努力,我随了我妈的户口,属于当时比较时髦的非农业,但我妈说的很有危机感:“妮儿,你没地,得好好学习啊,他们不好好学习,将来可以种地饿不死,你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大学就会饿死的。”我一听这还了得,我最受不了饥饿的滋味啦,我妈晚做会饭我都饿得受不了。我拼命地学习,还没上学,就开始认字,一边又一边抄写那些不认识的字。上了一年级,暑假开始看二年级的书,上了二年级,暑假开始看三年级的书,终于成了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升初中时大大出风头,考了全县第一名。
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三叔扬言道:“她要是敢嫁给汉族,看我不打断她的腿!”我也不甘示弱:“有本事先替我把助学贷款先还了!”没啥道理的事被我说得理直气壮。后来他也没过来打断我的腿,估计不是怕花路费,他是个有钱人,在处理家族事务里面好像比我爸他大哥还有发言权。后来我跟我的汉族老公买了礼物要去拜访他,被拒之门外,他一直冲我爸发火,我一听就火大:“有本事冲我来,先把我助学贷款给还了!”我的意思表达不完整,其实我想说的是,想管我就要先疼我,不疼我不爱我的人没资格管我。有时感觉我这么说三叔其实也不太公平,我上大学期间每次过年回家他还是会给我个三百五百的,我跟我妈说这事,我妈说:“我嘞个孩儿,你太傻啦,那是他欠咱的,你想啊,他一共三个闺女,一个儿子,他儿生了三孩子,他闺女平均一个生俩,咱们家就你跟你哥,你哥就两孩儿,你将来最多生一个我看,光算生孩子添香钱,咱家就亏大了。”我当时真想拥抱我妈,但是我爸面露鄙夷之色,我就在心里默默地把良心债抹了去,从此再不怕三叔拿我的婚姻说事。
我妈年轻的时候在镇上供销社卖农药,一天守着摊子,我在旁边学药名:敌敌畏,久效磷,氧化乐果……街上很多人在奔跑,神色慌张焦灼,一问说是有个农村小媳妇想不开喝敌敌畏自杀了,送医院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我妈一下子愣住了,揉揉眼睛对我说:“沙子药迷住我眼了,给我弄点水去。”
我姥爷年级很大了,整天没事就在家算哪个儿女多长时间没去看她了,我妈的出勤率倒数第一,于是姥爷就天天骂她,传到我妈耳朵眼里,她很委屈地说:“当年给我安排的工作最差,退休金现在也数我的最低,我身体也不好……”说完还抹眼泪,然后还是不照面,我姥爷还每次托人给她捎吃的。
我妈跟我爸吵架了,我爸气得不吃不喝。我妈一遍生气,一遍吃饭:“吃饱了有力气再吵!”
我妈跟我嫂子吵架了,亲家婆来劝架顺便批评我妈(那时她还健在人间,现在没有了这个美丽的对手,老妈很寂寞),我妈立刻老泪纵横:“我整天瘸着腿给她做饭看孩子洗衣服,还免费供他们吃饭上学,你看看我还落个里外不是人……”亲家婆立刻倒戈,把自家闺女骂了一顿。
我嫌我妈把我生的不够漂亮,她说:“我的缺点都让你继承啦!”
我在外面被别人欺负了,找她哭诉,她很不屑:“你去满大街吆喝他去啊,让他全家跟着丢人,让他在领导面前抬不起来头。”“那我不也丢人啦?”我泪眼婆娑。“咦,咱丢啥人嘞?咱是穷苦老百姓!”我妈捶胸顿足。
我妈对我说:“你做那个实验是能挡吃还是能挡喝?”我妈对邻居说:“俺闺女是搞科研嘞,高科技,陆地开发差不多了,要海洋大开发啦!”说得还挺像回事。
平时我们家有啥难为情的事,小到跟邻居借把菜刀,我看中邻居家的一盆花想要点种子,大到借钱,讨债,求情,吵架,统统由我妈出马,即使我们跟着,也是远远地站着,装作不认识她,每次不管结果怎样,反正她嘴上很是痛快了一下,回来后还说个不停,越说越亢奋,眉色飞舞,唾沫四溅。
我妈遇到特别棘手的事(她老人家认为棘手那就是真的很棘手),闭上眼叹口气,一脸痛苦的表情,说:“我嘞主啊,这可咋办?”然后就去看电视了,隔了半晌,又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和表情,继续看电视,台湾青春偶像剧……
我们惹我妈生气了,我妈说:“我嘞主啊,我这哪辈子的罪业,摊上你们几个?”我妈跟我一样是坚定的因果论信者。
我妈的逻辑是“因为……所以……”
我的逻辑是“因为……所以……但是……还有……恐怕……反正……”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大不了还有一死!”没过五分钟进入下一轮“因为……所以……但是……”
唉,我跟我妈咋不像呢?我要像我妈的话这辈子得少受多少气!心里整天得多舒坦!
就在贪吃方面我们是一样的,有了好吃的,她吃得可快了,牙也比我牙的好,每次吃喜宴都吃到最后。可是你要是寒冬腊月邀请她,距离又比较远,也没有车接车送,我妈就会说:“十里地赶个嘴儿,不如在家喝凉水!”
最奇怪的是我奶奶跟喜欢我一样喜欢我妈,我妈一天都没伺候过她,背地里整天跟我说她坏话,我妈去了我奶奶那里,鸡鸭鱼拿一兜子回家来。我奶奶说:“二粉(我妈小名)最不爱生气,京洲(我爸大名)他两口子不吵架,让我省心多了!”
要是人人都像我妈这样,这样的世界多么简单开心!可能人们痛恨简单,认为复杂的世界才有过头,复杂啊,纷乱啊,多情啊,缠绵啊……我妈只会撇撇嘴,来一句:“我嘞个主啊,活这一辈子还不够麻烦嘞!”
我的主!愿妈妈永远健康快乐!我宁可过得再平淡简单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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