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谷子地旁边

籍利平

8月6日下午，我遇见了一块谷子地。立刻站在旁边，请当地人兼战友拍摄了一张照片。看了两遍电影《集结号》之后，谷子地有了另一种含义。谷子地既是战争弃儿、人道主义者和英雄的代名词，也是他们的出发地。刘恒电影剧本《集结号》的人物分析里写道，谷子地这个孤儿是被养父在谷子地里捡到的；养父以发现地命名了养子。谷子地的脾气不好，曾经把椅子向一个有官僚主义甲壳的家伙抛过去，让人误认为有理的十分也少了三分。

有理的人，不能发泄愤怒，尤其是发泄方式不能不温柔，这是一种奇怪的逻辑。问题是，内心的失衡和外界的强刺激，让谷子地那样的小人物难以把控发泄的方法和力度（他们往往就地取材，表现出极大的动作张力。实际结果往往是动静大，影响力有限）。这是他们的悲剧不断上演的原因之一。

谷子地这个人物形象，实际上代表了小说和电影剧本作者、导演的一种人文主义倾向，就是如何正确看待和评价为人民的解放付出了鲜血和生命的人。进一步讲，那些幸存者，那些受到了各种战争创伤的幸存者应该得到什么样的评价和境遇？如果他们的境遇尴尬，那么一方面说明了他们的职业、心理转换能力薄弱；也说明：那些因为“谷子地”的种种看得出来或者看不出来的牺牲而受益的人，在心理上是有黑洞的。我们不妨设想这样一个场景，同样是1980年代初期的17岁青年人，一个是如愿进入大学的甲，另一个是参军去了南疆前线的乙，还有一个是高考失利回家务农的丙。这样的三个同龄人，他们的境遇如何比较？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取得了学术成就的甲，是否可以趾高气昂、嘲笑乙的伤残和丙的穷困呢？甲可以。不过，那也正好折射出了甲的一种精神贫困。乙是否可以凭着一条半腿，丙是否可以凭着双手的老茧和额头的皱纹发出抱怨之声呢？都可以。他们的贫困和甲的贫困，有类似也有差异。享用了粮食与和平的人，是不是都应该像甲那样自以为高人一等呢？至少，我看到的不都是那样的人。社会的确有分工和分层。这种差异的存在，无可厚非。可以厚非的是，一些人的可恶嘴脸，他们以为自己是高级的、高尚的、高不可攀的，却往往在一句话、一个小动作、一个眼神中暴露了自己的内在真实，让人耻与为伍。这样的人，面对近乎双目失明的谷子地，也谈不上心明眼亮。说他们是瞎子，那还真是侮辱了盲人。常常有人夸赞他人心明眼亮，也常常有人鄙视他人为睁眼瞎。实际上，善意、心灵上的失聪之人，并不鲜见。这些人，往往自以为状态超级好，却不知道自己随身携带了潜在的病毒或危险品。

如果是1947年的三类十七岁的青年人，他们在经过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之后，境况的差异可能会更大。有的人，也许会幸运地享受生活；有的人也许已经回归泥土；有的人，可能过着平淡无奇的生活。后来者，几乎忘记了第三类人的存在。他们存在的作用几乎微不足道。但是，正是无数个微不足道的第三类人，才起到了脊梁的作用。平安、秩序、食粮、道路、机械等，正是这些微不足道之人的产品。

如果说，电影和小说中的谷子地，有虚构的成分，那么现实中的谷子地式的人物，是否存在呢？

河南省南阳市的教师杨连山，就是一个谷子地式的人。2009年元月六日，淘书的时候，杨连山在南阳的一个卖旧书人家里，发现一个文件夹，装有14份五一年邓小平、贺龙签发的二野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时间过去了58年，而这14份烈士证，却没有送达烈士亲人手中。这14份烈士证，非常有历史价值和文献价值。部分烈士证，已经由于杨老师的不断努力，送到了烈属的手中。

（图片来源：网络）

仍然没有回到烈属手里的烈士证，有一个是这样记载的：王春法 ，南阳县人，1945年9月参军；所在部队是第十五军第四十四师第一三一团炮兵连，1947年7月，在木栾店战斗中牺牲，25岁。“王春法”和“第十五军第四十四师第一三一团炮兵连”，是我从父亲那里听到过的名字和连队。我觉得分别是父亲的同班战友和服役过的连队。25年前的那次聊天，我做了记录。不仅记录了一些人名、地名、入伍时间，还记录了一些解放战争期间传唱的军旅歌曲的歌词。可惜，仅仅是人名和连队吻合，烈士证记载中“王春法”的籍贯和牺牲地点与父亲的口述不一致。

一个有良心、良知的人，应该记得谷子地和谷子地式的人。他们的牺牲和付出，应该得到尊重和褒扬；歧视和贬低谷子地的，应该受到斥责和鞭挞。

一棵谷子，能够奉献出的，不过是一把小米；一个谷子地那样的人，能够奉献的不过是一腔热血和一个刚强的生命。一粒小米，一个男子，对人民的贡献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但无视其价值的人和机构，迟早会自食恶果，迟早会逐渐丧失存在的合理性。

山坡上的谷子地，不过是巴掌大的一小片庄稼；现实中的谷子地，不过是一个个命如蝼蚁普通人，也许还脾气并不温和，至少是不永远温和。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仍然有存在的价值。

蹲在山坡上的谷子地旁边，沉默片刻。关于土地、粮食与和平的价值，怎么强调都不过分。但愿，有更多的人，意识到谷子地的多重深刻含义。但愿，有更多人珍视凝结了许多人汗水、泪水和鲜血的粮食和和平。

2016-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