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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第一节的大标题是《乐从何处来?》,后来发现“乐”这个多音字,容易造成误解,不能直接表达主题,所以干脆把这一系列的文章改为《音乐起源之谜》。上一节对我最近提出的音乐起源的“节奏适应假说”作了一个概述,从这一节开始慢慢的展开叙述,尽量写得科普一点。
音乐从几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流传至今,存在于古老的东方文明,发达的欧美社会,以及原始的非洲部落。我们的生命开始于摇篮曲,成熟于婚礼进行曲,终结于葬礼上的哀乐。音乐对人类如此重要,其起源却至今是个谜。本节主要介绍音乐跨越历史和文化的性质,以及音乐的文化起源和生物起源之争,顺便以“达尔文雀”和“酒文化”为例对自然选择做个科普。
音乐纵贯人类历史、横跨多元文化
物种的起源可以从化石以及基因水平追溯,绘画的起源也可以通过壁画等研究。然而追溯音乐的起源却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事情。首先,声音转瞬即逝,就算三日不绝的绕梁余音,也终究也绕不了三千年、三万年,所以从声音的层面没法溯源;其次,乐谱需要一套完整的符号以及载体,追溯乐谱甚至比追溯文字还困难;再次,远古乐器可能大多从自然界就地取材,多半不好保存,给考古留下的东西不多。不过世事无绝对,古人以动物骨骼制作的乐器因其材质特殊,得以保存,让我们可以对音乐的起源窥见一斑。目前,从世界范围内出土的一些骨笛来看,至少从旧石器时代开始就已经有音乐了。
图1. 世界范围内出土的一些骨笛。A.1995年出土于斯洛文尼亚的尼安德特骨笛【图片来源:(BBC, 2014)】,现存最早的疑似骨笛,距今43,100 ± 700年,由一只幼年洞熊的左侧股骨制成 (Morley, 2003);B. 2008年出土于德国的骨笛 (Conard et al., 2009),距今约35,000年,由兀鹫的桡骨制成;C.1980年代出土于河南的贾湖骨笛 (Zhang et al., 1999),距今7,700~9,000年,由丹顶鹤尺骨制成,其中保存最完好的一支(加注白框者)尚可吹奏。
1995年,Ivan Turk等在斯洛文尼亚西北部一个叫Divje Babe的旧石器时代遗址,发掘出一支残存的疑似骨笛 (Kunej and Turk, 2000)。该骨笛距今43,100± 700年,来自一只1~2岁洞熊(Ursus spelaeus)的左侧股骨 (Morley, 2003),科学家推测由当时生活在欧亚大陆的尼安德特人(Homo neanderthalensis)制作,因此被命名为尼安德特之笛(图1,A)。这只最早的疑似骨笛现存于斯洛文尼亚国家博物馆,中间有两个完整的“指孔”,两端各有一个疑似“指孔”。之所以称其为“疑似骨笛”,因为有科学家怀疑其“指孔”其实是肉食动物捕猎这只洞熊时,或在获取该段股骨的骨髓时留下的孔洞,并不是人为的“指孔”,所以不能称为骨笛 (D'Errico et al., 1998)。不过骨笛的发现者IvanTurk提出反驳理由:没有在“指孔”周围和对面发现牙印,“指孔”的排列、位置、形状和大小规则,所以是人为的乐器 (Kunej and Turk, 2000)。
先搁置双方的争议,单从争议内容出发,其实可以推测出一条骨笛在人类社会起源的可能路径。远古人类在获取猎物骨髓的时候(图2,A),对部分骨骼造成穿孔、开口等破损,进而在吸食或吹出骨髓的时候发现有的骨头可以发出声音;于是刻意地对这种中空骨骼进行粗加工,在狩猎等活动中用来传递信号,这个时候可以称为骨哨;后来慢慢的总结出音阶的规律,开始对骨哨进行更严格的选材和更精细的加工,于是出现了骨笛,远古人类便开始创作和欣赏音乐。下面继续介绍更精致的两款骨笛。
图2. 几种动物骨骼示意图(图片来源:网络)。A. 某种熊类骨骼,尼安德特之笛来自洞熊的股骨(大腿骨);B. 鸟类翅膀骨骼解剖图,5为桡骨,6为尺骨;C. 两种鸟类的桡骨和尺骨,某些大型鸟类如兀鹫和丹顶鹤的桡骨和尺骨中空细长,被远古人类用来制作骨笛。
2008年夏天,在德国西南部的Hohle Fels洞穴出土了一支距今约35,000年的骨笛(图1,B),为旧石器时代晚期的乐器提供了新的证据 (Conard et al., 2009)。骨笛指孔旁边的刻划表明,古人对这只笛子进行了精细的加工。笛子由兀鹫(Gyps fulvus)的桡骨(图2,B、C)制成,兀鹫是一种类似秃鹫的鸟类,其翼展在230到265厘米之间,桡骨可达34厘米长。鸟类为了适应飞行,骨骼进化得中空细长以减轻体重,某些大型鸟类的桡骨的尺骨,是古人类制作笛子的好材料。比如出土于河南的贾湖骨笛即取材于丹顶鹤的尺骨。
贾湖骨笛在上世纪80年代出土于河南舞阳一个叫“贾湖”的新石器时代遗址 (Zhang et al.,1999),骨笛距今7,700~9,000年,由丹顶鹤(Grus japonensis Millen)的尺骨(图2,B、C)制成。其中编号M282:20的骨笛保存最完好(图1,C),尚能吹奏,是目前人类历史上能演奏的最古老乐器。1987年经过张居中等人测音后,以这支笛子吹奏了河北民间曲调《小白菜》。一支古人的笛子,吹出了今人的曲调,跨度近万年的相逢,拨动的是同一根心弦。贾湖骨笛的相关研究及音频信息发表于《自然》 (Zhang et al.,1999),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下载来听一听。
音乐在人类的血脉里绵延流淌,亘古未变。从考古资料来看,乐器至少从旧石器时代开始就存在于不同的文明。及至今天,从东方文明到欧美社会,再到非洲部落,各有各的乐器和音乐(图3)。以弦乐为例,西方有小提琴,中国有二胡,纳米比亚的丛林原著民也有自己的传统乐器。虽然这些乐器的材料、工艺和和演奏的曲目各不相同,但是从中流淌出来的音乐没有高低贵贱和文化地域之分。
图3. 音乐横跨多元文化。A. 西方的小提琴(图片来源:网络);B. 中国的二胡(图片来源:网络);C. 纳米比亚丛林原著民的传统乐器 (BBC, 2014)。
音乐的“文化起源”VS“生物起源”
音乐这种强大的跨越远古文明和现代文化的性质,不能不让人震撼。我们不禁要问,音乐究竟是什么?音乐从哪儿来?为什么人类能够欣赏音乐?遗憾的是上述问题虽有多种说法,却至今也没个确切答案。
很多人认为音乐像绘画等艺术一样,仅仅只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产物。诚然,乐器的发明离不开工具的制造,乐谱的发展离不开文字、符号、纸张等,乐理的系统化也离不开算术和物理等科学。但是,不要忘了,如果仅仅只有音乐这个客体,而没有响应音乐的主体——人类,音乐是不可能如此强盛的。就像饮食文化,世界范围内有西餐、中餐等,中餐里又有川、鲁、苏、粤等菜系。这些菜系当然和人类文明、民族文化相关,但是,菜系和厨艺得以发展的根本原因在于人类对食物的本能需求。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离了这一本能,菜系和厨艺以何依附?
类似的,如果人类没有一套感知和欣赏音乐的先天系统,就算音乐再怎么优美曼妙,那也只能是对牛弹琴。因此,追寻音乐的起源,除了从考古等层面追溯音乐客体,诸如乐器、乐谱和乐理的起源及发展之外;更重要的是从生物学的层面,研究作为音乐主体的人类,为什么具有欣赏音乐的能力。
图4. 音乐“生物起源”与“文化起源”之争。A.DNA双螺旋示意图(图片来源:网络),代表先天的因素,达尔文认为人的音乐才能由自然选择而来,具有基因基础。B. 远古人类的壁画 (BBC, 2014),音乐曾经长时间被认为像绘画一样,属于人类文化的产物。
达尔文曾在《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 (Darwin, 1871)一书中写道:音乐才能一定是人类所具有的最神秘才能之一。同时,达尔文在这本书中还提出,人类的音乐才能可能经由自然选择而来,具有生物学意义。这一观点现在正受到越来越多科学家的关注。至此,关于音乐的起源问题,开始出现“文化起源”和“生物起源”之争(图4)。
因为《音乐起源之谜》这一系列文章随处都会涉及达尔文“自然选择”的思想,下面我用“达尔文雀”和“酒文化”两个例子来科普一下“自然选择”。
达尔文雀(Darwin's Finches)与自然选择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八个字是对自然选择的高度概括。不过对于非生物专业人士来说,辅以例子会比较好理解一点。达尔文雀就是个自然选择的绝佳范例。
1835年,达尔文乘坐“贝格尔”号到达加拉帕戈斯群岛(图5,A),该岛位于南美大陆以西1,000公里的太平洋面上,远离大陆,与世隔绝,造就了岛上独一无二的生态系统。达尔文仔细观察了岛上14种雀类,发现它们在体型、颜色等方面相差无几,但是鸟喙的形状和长度(图5,B)却大有不同。进一步的观察表明,这些鸟喙的差异来源于鸟儿们对不同种类食物的适应。这些雀类虽然来自共同的祖先物种,却针对水果、昆虫、仙人掌和种子等食物,进化出了不同的喙。哪怕是同样以种子为食的地雀(图5,B:7~10号)也因为取食种子大小的不同而进化出有差别的喙。
自然选择可能是这样起作用的:最初,祖先物种的一群个体因为偶然的机会,从遥远的南美大陆飞到加拉帕戈斯群岛并且定居下来。岛上虽然有丰富的食物,但是祖先物种却只能享用相当有限的一部分,它们对更多的美味无能为力。随着种群的壮大,祖先物种的生存变得越来越艰难,这跟我们国家以有限的耕地养活更多的人口是一个道理。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子代小鸟中有极少数出现了基因突变。有的喙变得短而强健,适合吃地上较大的种子;有的喙变得细长锋利,适合捉昆虫。这些基因突变的“异类”因为能够独享其它个体吃不到的食物,摇身一变成了种群中的“高富帅、白富美”。它们生长得更健康、鸣叫更响亮、毛色更光鲜、求偶更成功、后代更多,于是决定其喙形的基因得到保留。慢慢的,种群中“高富帅、白富美”越来越多,于是它们自立门户,讲求门当户对,只和彼此交配。最后它们完全脱离了祖先物种,变成了一个新的物种。
可见,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达尔文雀是进化论的一个经典范例。每个物种之所有具有这样或那样的特征,因为这些特征在生存和繁衍的激烈斗争中能给它们带来好处,这就是自然选择。
图5. 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达尔文雀(图片来源:网络)。A. 加拉帕戈斯群岛,位于南美大陆以西1000公里的太平洋面上,远离大陆,与世隔绝,岛上具有独特的生态系统;B. 生活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达尔文雀,为了适应岛上不同的食物,祖先物种进化出了具有不同喙形的新物种,它们分别适合啄食昆虫、水果、种子等。
直立行走、烂果子、酒文化
也许有人觉得纯生物进化的理论跟人类文化简直风马牛不相接。那下面我以“酒文化”为例再解释一下自然选择,给所有好酒嗜酒的人一个冠冕堂皇的,正当得无法拒绝的理由。
在一个温暖的季节,某天,古人将剩饭贮存在陶罐,酵母菌在温湿的剩饭里快速生长,于是偶然酿出了酒。这也许便是酿酒工艺的起源,这个过程跟今天做醪糟(酒酿)大同小异。从此以后,酒开始全面渗透到人类社会。拿我们中国来说,古代文化里有“杯酒释兵权、煮酒论天下、温酒斩华雄、斗酒诗百篇”等故事,可以看出酒和政治、军事、文学等紧密相连。无论是酿酒工艺的发现,还是酒的社会功能,都说明酒和文化息息相关。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人类会喜欢酒?为什么人类可以消化酒精?
年初,Matthew A. Carrigan等人在《美国科学院院刊》(PNAS)发文称,人类对酒精的代谢能力开始于1000万前人类祖先从树栖生活转到地面生活的时候 (Carrigan et al., 2015)。人类代谢酒精需要体内一种特殊的乙醇脱氢酶(alcohol dehydrogenases,ADH4),ADH4决定了人酒量的高低。Carrigan等对现代人类以及几种灵长类的ADH4进行分子生物学分析后发现,ADH4在我们树栖祖先及其它更古老祖先的体内活性很低,不能有效代谢乙醇;但是从1000万年前开始,我们猿类祖先体内的ADH4活性增加,可以高效代谢乙醇。这一时间恰好和人类祖先下到地面开始直立行走的时间吻合。所以Carrigan等人推测,人类的灵长类祖先最初生活在树上,能得获得新鲜的果子,不需要代谢乙醇;但是下到地面以后,开始捡食地面的果实,其中很多果实已经开始变质,糖分在酵母菌的作用下生成了大量的乙醇(图6)。
自然选择在这个时候登场了。这群直立行走的人类祖先,大部分都不能很好的代谢酒精,整天处于醉酒的状态。但是种群里有少部分个体的ADH4发生基因突变,能够很好的代谢酒精,不但从酒精里获得能量,而且处于“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这些个体在逃避敌害、求偶交配等攸关生存繁衍的活动中获得优胜,突变过后的ADH4基因得到遗传和扩散;而那些不能代谢酒精的个体,被自然淘汰,成了真正的酒“鬼”。
由此可见,“酒文化”其实是自然和文化的融合。我们对“酒”的代谢能力来自灵长类祖先的遗传基因,和酒相关的“文化”来自人类文明。换句话说,基因是皮,文化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图6. 人类饮酒的原因(图片来源:网络)。Matthew A. Carrigan等人研究发现,人类对酒精的代谢能力开始于1000万前人类祖先从树栖生活转到地面生活的时候 (Carrigan et al., 2015)。Carrigan等人推测,人类的灵长类祖先最初生活在树上,能得获得新鲜的果子(A);下到地面以后,开始捡食地面的果实,这些果实在酵母菌的作用下生成了大量的酒精(B);种群里有少部分个体的乙醇脱氢酶(ADH4)发生突变,能够很好的代谢酒精(C),这些个体被自然选择,而那些不能代谢酒精的个体,被自然淘汰。
音乐“生物起源”所面临的问题
兜了一大圈,为非生物领域人士科普了一下“自然选择”,因为这个概念如此重要,所以连举两例说明。现在回到正题,讲讲音乐的“生物起源”所面临的问题。
刚才说到“酒文化”其实是自然和文化的融合,如果音乐真是自然选择而来,那么音乐也应该有两面。文化的一面,乐器、乐普、乐理等都离不开人类文明,就不赘述了。在这里我主要讲自然的一面,也就是人类内在的“音乐才能(musicality)”。音乐的“生物起源”所要面临的问题就是人类的“音乐才能”究竟从何而来。这个大问题又可以细分成一系列小问题:
1. 如果音乐经由自然选择而来,人类的音乐才能是否具有遗传基础?
2. 菜系和厨艺的本质是食物,酒文化的载体是酒精,音乐的本质是什么?
3. 自然选择的对象是音乐本身?还是音乐里所体现的其它事件?
4. 音乐,或者音乐所体现的其它事件,在人类祖先适应自然的过程中有什么意义?
上面这些问题在以后的博文里会逐一论述,敬请继续关注《音乐起源之谜》这个专题。
注:1.该博文中凡有确切来源图片均已注明出处,其它图片收集自网络,原作者可以联系我撤销图片或添加备注。
王天燕(tianyanwang@hotmail.com)
2015年3月26日
相关链接:
A hypothesis on the biological origins and social evolution of music and dance (Wang, Front. Neurosci. 2015)
音乐起源之谜(一)——音乐、舞蹈和语言起源的“节奏适应假说” (王天燕,03/19/2015)
音乐起源之谜(二)——音乐的“文化起源” VS“生物起源” (王天燕,03/26/2015)
音乐起源之谜(三)——音乐才能的遗传基础 (王天燕,04/02/2015)
音乐起源之谜(四)——音乐起源的性选择假说及其不足(王天燕,04/12/2015)
音乐起源之谜(五)——音乐之始,大道至简 (王天燕,04/16/2015)
音乐起源之谜(六)——音乐和舞蹈统一于节奏运动 (王天燕,05/08/2015)
音乐起源之谜(七)——节奏适应是食物和性的前提 (王天燕,05/15/2015)
音乐起源之谜(八)——音乐在动物界的起源和进化 (王天燕,05/22/2015)
音乐起源之谜(九)——人类音乐的起源和进化 (王天燕,06/08/2015)
音乐起源之谜(十/完)——节奏适应假说的机遇和挑战 (王天燕,06/18/2015)
参考文献:
Bbc (2014). Did early humans, or even animals, inventmusic? doi: http://www.bbc.com/earth/story/20140907-does-music-pre-date-modern-man.
Darwin, C. (1871). The Descent of Man and Selection in Relationto Sex. London: John Murr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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