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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著名美籍华人数理逻辑学家、哲学家、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科学的先驱王浩先生(1921-1995)去世十周年。多年来,我一直想写点东西忆述与先生见面的情形和感觉。眼看2005年既将过去,只好放下手头的其它事情,提笔匆匆写下这篇文章,表示纪念和怀念。
记得是十年前的夏天,我已在美亚利桑那大学任教。春季学期刚刚结束的一天,同事应用数学家Yakowitz教授约我一起去教工餐厅吃午饭。饭后,很少买英文报纸的我竟不知为何顺便在报亭买了一份New York Times(纽约时报)。回到办公室,翻到报纸的讣告版时,我被一幅吸着烟斗的中国人头像所吸引,仔细一看,竟然是王浩先生的照片和讣告。我清楚的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除了为这样一位科学大师的逝世感到遗憾之外,还有一种深深的内疚感,为自己未能接受他的邀请去纽约拜访他而感到内疚。
我是通过在纽约上州读书时的老师Robert McNaughton教授的安排与王浩先生见面的。读博士时我选了计算机理论作为副修,而McNaughton就是我的副博士导师,我跟他学过三门课:《形式语言(Formal Languages)》、《计算理论(Computing Theory)》和《定理证明(Theorem Proving)》。一次上《定理证明》课时,McNaughton提起机器定理证明和王浩传奇性的“一击七蝇(Seven flies in one blow)”结果:利用早期的IBM计算机仅用了几分钟就自动证明了Russell(罗素)与Whitehead(怀特海)花了十年心血在其名著《数学原理》中所证明的220条命题,以至Russell闻知后竟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感叹。我为华人有这样的成就感到自豪。在这之前,我已对王浩先生的成就有所了解,而且出国之前还买过一本王浩先生的《Popular Lectures on Mathematical Logic》中译本,但直到出国时也没有读完,更不知他的具体成果是什么。课后,我向McNaughton提起自己曾读过王浩先生的书,问他认为王浩先生到底是数学家还是哲学家。McNaughton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告诉我当他还是哈佛大学的学生时,王浩就是哈佛大学哲学系的教授了。更加巧合的是,几天之后,McNaughton告诉我王浩先生就要来我们学校参加会议并访问他,问我是否有兴趣陪一下王浩先生。我听了十分高兴,自然答应下来。
记不清是1989年还是1990年的春季,会议的名称也忘了,但记得是关于社会哲学与现代科技发展的专题讨论会。会议是在我校的CII(工业创新中心)大楼的二层演讲厅举办的,好像参加的人很少。休会期间,我带着王浩先生看了一下CII附近的校园,但多数时间是站在CII报告厅外面的阳台上,一边看着楼下绿绿的美式足球场,一边随随便便的聊天。
可能是年少气盛,更可能是无知胆大,当时自己丝毫没有任何在同一位大师谈话的局促感。王浩先生更是朴实的有些出人意料。他的穿着完全是一幅刚刚从国内来美访问的学者派头,不知者根本就无法把他与近50年的西方生活经历联系到一起。给我印象很深的就是他穿的尼龙袜子,因为这当时在美国几乎买不到,有的只是线袜或者毛袜,尼龙袜子只能是从国内带过来的。我对此之所以印象深,是因为我来美时带了许多尼龙袜,老同学见后笑我无知:一是这里已少有人穿尼龙袜,二是尼龙袜不像线袜一样吸汗,对脚不好。我后来发现事实果然如此,也就把带来的尼龙袜都扔掉了。王浩先生的穿着当时就给了我小小的震动。回想起了,或许是先生思乡心切,故意如此。对比当时年轻留学生中普遍的崇洋思潮和行为,差别太大了。
交流中我知道先生是济南附近的人,在济南读的中、小学,抗战时西南联大毕业,父亲曾是他的校长(后来得知王浩先生的父亲是民国初年号称"山东四大教育家"之一的王祝晨老先生)。我告诉他我也是山东青岛人,不过祖籍是浙江金华的东阳,他马上说他在清华的老师金岳霖也是金华人(不过好像金岳霖是湖南人)。他还告诉我McNaughton是他在哈佛的学生,我一边忙说那您就是我老师的老师,可惜我对哲学半点也不懂,一边奇怪为什么McNaughton从未提起此事。我告诉他我曾读过Thomas Kuhn(库恩)的《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的中译本,结果是这本书打掉我心里对纯理论研究的神圣感,从而决心从理科的研究转为工科的研究。我还告诉他我试着读过他的《Popular Lectures on Mathematical Logic》,但读不下去。对此他说了许多,大意是库恩不是哲学家,用的也不是哲学思维,更接近科学史家的思想,所以哲学家才喜欢,因为对他们来说是“新”思想。至于他的书看不懂,是对的,因为是在一般介绍性的讲座稿基础上完成的,不应作为研究性著作去读。
当时先生不经意间说出的一句话,使我终生也不会忘记。我向他介绍了我的研究是智能控制,是一门刚刚开始的研究领域,并告诉他我认为数理逻辑应是智能控制的基础之一,并希望从逻辑编程(Logic Programming)来统一整个智能控制过程,只是还一直没有找出一条自己也能够满意的路。我还告诉他当时的苦恼,因为觉得从事这项研究的头面人物都像是在从事“玄学”研究,空话、大话讲的太多,到具体的内容就没有了,不少学派就像不同的宗教一样,凡事都到“上帝”那里去,连批判也无法批判,其中也包括自己导师的一些观点。听着听着,王浩先生随口说了一句"To be is to be a value of a variable"。当时我脑袋真有一亮的感觉:这岂不是对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绝妙的数学式回答。我居然忘了这是对我烦恼的解答,忙说太妙了。王浩先生却告诉我这是Wittgenstein(维特根斯坦)的名言。
但那天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我们分手前的一幕。这一幕,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很深但说不清的“恐慌”感或“阴影”,使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再去读平时喜欢的哲学书籍,也是后来去纽约市时没有按约去拜访先生的一个原因。此事起因是谈话中我突然提及当时《Gödel, Escher, Bach: An Eternal Golden Braid》一书在我们实验室学生中十分热门,我也买了一本,但还没有时间读完。没有想到一提Gödel(歌德尔),先生就再也没有停下来。他告诉我他已写了一本关于Gödel的书,现在正在写第二本,希望早日完成。后来才知道,第一本就是《Reflections on Kurt Gödel》,完成于1987年;第二本是《A Logical Journey: From Gödel to Philosophy》完成于1995年,之后不久先生就离世了。当时先生谈Gödel时说的话,我基本没有听懂,只记得他与Gödel有许多通信,但这不全是因为我当时对Gödel知之不多的原因。特别是渐渐地谈话成了他自己的自白,最后干脆成了他背朝着我的自言自语。我一时不知所措,甚至怀疑起先生是否神智清楚,只好站在一旁不动。其实尽管先生当时行动有些慢,但身体看起来还好。几分钟后,McNaughton来找我们,才打破僵局,一切好像又都正常如初。分手前,先生给了我他的电话号码,约我去纽约市时去看他。
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一幕。当时只觉得作一个大哲学家太奇怪甚至太“可怕”了。我曾把当时情形向自己在物理系的几个好朋友说起,因为我们在一起时也会谈一些“玄妙”的东西。我“警告”他们:如果你还想正常生活的话,将来千万别去研究哲学。现在回忆起来,或许是先生太致力于Gödel一书的写作和研究了。先生对Gödel可谓用心极深,而且于1987年带头组织创立了“哥德尔学会(The Kurt Gödel Society)”,并任首任会长。
遗憾的是,我至今也无法查到“To be is to be a value of a variable”的确切出处。与王浩先生分手后,我曾立即去校图书馆查Wittgenstein的著作,却没有找到这句话是在哪里说的。但在找的过程中,Wittgenstein的生平和他编号式《论语》般的《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的最后一句话:“Whereof one cannot speak, thereof one must be silent”却给了我深深的印象。当时我的感想是:看来哲学家都是“怪物”,居然在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壕和俘虏营里也能写下如此“深刻”的东西,而且什么让人不清楚就说什么,什么让人不明白就做什么。不过,之后不久我做了一份研究智能控制的“五年”计划,计划书的第一页只有一行字:To be is to be a value of a variable,自己都觉的莫名其妙。其实,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自己理解了这句话,后悔当时没有向先生问清楚他是如何理解的。今天,我只是把这句话作为一种随遇而安为所有的事找理由的态度而已。
从自己与王浩先生的相见到得知其逝世的消息,如象都是冥冥之中的巧合。我内心十分敬重先生的成就,一直认为他是华人在数理逻辑和人工智能方面成就最大的人,也是上一世纪全世界范围内最杰出的学者之一。1983年,国际人工智能联合会与美国数学会共同将首届“里程碑奖(Milestone Award)”授于先生,可谓名至所归。希望今后还有更多的王浩式的真正学者出现并挺立于世界科学之林。更希望国人能记住王浩先生对自己民族的热爱。共和国成立之初,身在剑桥教书的先生就公开发表演说表示对新中国的支持,以至后来做不成台湾中研院的院士。1972年先生首次回国时曾得周恩来总理的接见,总理还特别提起此事。回美后,他曾攒写了许多文章,赞美新中国,并为此受到了许多攻击。希望国人早日写出一本王浩先生的传记,纪念这位杰出的学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谨以此文表示对先生的深深怀念。
本文发表于2005年《复杂性与智能化》第1卷第2期,2006年《海外学人》第2卷第1期和2006年2月9日《科学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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