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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科技人员从学生时代起就被教导要发表具有新内容的论文,具体而言就是要有新理论、新方法或新发现。写文章要讲究事实和逻辑,为了弄清事实要做大量的观测、实验分析,而为了解释事实就要理顺事实和理论之间的关系,必要时要修改原有理论,提出新假说。这一传统一直持续到二十世纪后期。
问题在于,科研成果的获得随着研究的深入越来越难,在前人工作的基础上再向前推进,必然是这个结果。就像进山采拔竹笋的人,一群又一群地上山,找到竹笋的难度肯定会越来越大。
为了尽量保持传统,学术刊物在理顺逻辑方面降低了要求,但要求作者必须要展示原始数据,这样,至少发表的数据可以为别的研究者所用,而且数据的公开发表也可用以为经济、社会发展服务。这是二十世纪后期地球科学的一个特点。许多声誉较高的学术刊物试图固守“第一手材料”(Originality)这一论文发表的底线。
然而,进入本世纪之后,这个传统被迅速打破。一些新办的刊物,连同传统上以高级科普形式出现的Nature、Science等刊物,改为主要发表“新想法”论文。在传统科技系统里,新的想法只可以在一定范围、一定场合下被讨论。按照美国科学社会学家默顿的看法,一定要从新想法中产生新的成果时才能公诸于世,这样才能保护科技人员的知识产权和“发现权”。但现在,任何想法都可以发表,既不需要弄清事实(即不需要第一手数据),也无需理顺逻辑,其价值不是用学术上的“正当性”来衡量的,而是以“影响因子”来衡量。科技管理部门也往往以“高影响因子”作为高质量论文的指标。
与此同时,近年来与日俱增的为发表新想法而写作的论文抛弃了传统论文的写法,而采取了一种另类写法。这种写法的特点是突出作者自认的某个“新想法”,把它描绘成全新的、过去人们都没有提过的想法,并且进一步构造出一些可能的假设,其中的一个假设将导致一个惊异的结果。其要点是在客观存在的许多可能性当中,对于导向一般性结果的可能性在文中要淡化甚至避而不提,对导出奇特结果的可能性则要大张旗鼓地写,使之成为重头戏、大故事。至于这些可能性的事实根据或逻辑关系则要少谈或不谈,这正好应了一位地质学家的说法,“逻辑越糟糕,结论越有趣”。有趣的故事在搞乱逻辑的过程中可以比较容易地泡制出来。
这种现象的出现,最初可能是来源于激活思想的一个需求。在传统框架下,发表论文的要求日益提高,对年轻一代的学者造成了巨大压力;要花费很大的劳动才能发表一篇论文,这可能使人有些沮丧。人们有许多想法但没有展示和发表的机会,也会感到压抑。所以说,允许发表新想法,能使科技人员有更多的机会发表论文,可以活跃学术气氛。或许,学术界应该认真考虑学术团体的活力问题,并且对如何发表“新思想”的论文提出一些指导。
不过,这种新类型的论文一旦释放出来,它就以适合于它自己扩张的方式到处侵入,上述积极的一面很可能会迅速地淹没在一些负面效应之中。
首先,发表新想法的论文相对容易,所以一些新刊物就大量刊登。而且由于此类论文的大量涌现,引用的次数也急剧上升,不少非主流的学术刊物因此而成为高影响因子刊物,在我们的现行体制下能得到高度评价。接下来,更多的此类论文被吸引到刊物里来,如此水涨船高,影响因子和离奇想法互相依靠、不断攀升。
这种自我复制、缺乏制约的趋势最终会去往何处?从系统行为的研究中我们知道,缺乏负反馈、只有正反馈的系统一定会崩溃的,但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人们会发现太多的社会资源已经被消耗掉,其中的大量想法并非是货真价实的。即使有一些好的想法,也会被淹没在一大堆垃圾之中无处可寻,因而也就难以起到活跃思想的作用了。
其次,原本有声誉的学术期刊在这一过程中成为牺牲品,对科技事业将造成相当的破坏。这类刊物对论文有较高的学术水平要求,只有少数人有能力发表,甚至能看懂的人也不是很多,所以影响因子不一定太高。设想,某个研究者看到了一篇应该引用的论文,然后获取“第一手材料”,继而经过严厉的审稿和修改过程而发表成果,这个周期的时间尺度有多长?在地球科学领域,大概需要两年时间。这样一来,这家刊物怎么会有很高的影响因子呢?
学术界对这一现象不是不知道。对研究者而言,花很大气力去写一篇高质量的论文,远不如只花一点时间写那些高影响因子刊物的论文,这样反而能被管理者高度评价。既然如此,人们想写什么论文不是很显然的吗?原先高品位的刊物因此而遭受了打击,还甚至会出现生存危机。实际上,大量的泡沫论文正在挤占真正有创新性的论文的生存空间。
一段时间里,人们说对于SCI刊物的影响因子要按照学科领域区别对待。这并没有说到点子上:即使在同一领域,论文的类型和写法也会影响这个指标。
最后,科技界如果放弃严谨性和学术规范,会极大地助长不当学术行为。在长期的科学实践中,人们总结出一些不当学术行为的类型,并且提出了许多防范的办法。然而,如果大量灌水论文可以在“高影响因子”刊物的庇护下泛滥,弄虚作假的行为也不能得到遏制,那么认真对待科研的人会越来越少。在目前的科技圈氛围下,恶意炒作一些“想法”是不受惩罚的,因此可能有些人会有意隐瞒已知的事实,无限夸大一些实际上不太可能起作用的因素,以便让奇特故事变得有“亮点”。
创新性最终只能体现在那些能够导致新理论、新方法、新发现的想法上,而不是只用“新想法”来判断就可以了。未来的科技人员是今天培养的,如果学术生态太差,今后的科技工作者会是什么样?“市场上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那些叫卖的最凶的恰好是要把最坏的货物推销出去的人”,这一点我们不能忘了。
上述的负面效应能否消除呢?能。只要改变我们现行的管理方式就行。
首先,可以在论文的类型中增加“新想法”这种类型,但是对于“新想法”类论文的质量要有明确要求。新想法有可能产生什么新发现、新理论、新方法,其逻辑基础是什么?对于潜在的能够支持新想法的事实,其存在的可能有多大?是否有观察和模拟依据?对于各种可能性,是否有平衡、中肯的分析?这些方面的审稿工作做得好,就能提升“新想法”论文的质量。
其次,应彻底放弃“影响因子”这一评价指标,回归到对论文的学术质量的评价上。论文是好是坏,学术界有判断,科技人员个人有判断,历史也会有判断,不宜强加一个“影响因子”的标准。顺便指出,SCI刊物的提倡者原本是在“帮助文献检索和阅读”上构建影响因子的,他们并未提出SCI刊物的好坏要用这个指标来衡量。
总之,在我们的科研框架下,论文最终是要看是否有新发现、新理论、新方法,“新想法”论文可以被接纳,但要让其发挥应有的正面作用,而不是让另类写法毁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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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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