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道士下山》没有看过，只是很偶然地看了大概2分钟长的预告片，其中恰好把我所谓《<道士下山>中的毕业致辞》说完。电影是改编自徐皓峰的同名武侠小说，该小说2007年由长江文学出版社出版。我看的是网络版本《道士下山》，不知道在小说出版前还是出版后上网，也不清楚与实体书的异同。

自己武侠小说的阅读比较陈旧，全部的金庸，大部分的古龙和少量的梁羽生。还有些更早的传统武侠等。如果把金庸和古龙分别看做写实和写意武侠的代表，《道士下山》更接近古龙。当然，其中对太极拳、形意拳和枪法的具体阐述，貌似很有道理。如对下山道士太极拳法的体认，先是摸到高手后背每一条肌肉都像一条蛇，在盘爬缠绕，理解了太极拳的动势；后来他又写了数十万字，练习无名指，成就了太极拳中乘功夫。而那篇虞世南临摹版的《兰亭集序》，则既有枪法，又有形意拳。该书还些后现代解构主义的意味。高手过招，都不是武学的较量，而是凭经验甚至诡计取胜。太极拳彭家第二代与武当剑客高手也是他师兄的挚友相拥同归于尽。猿击术高手和武功一流日本武士用最俗的刀法凭快慢决出胜负。

该书主要写下山道士在机缘巧合中邂逅人生导师和武学师傅，不断深入领悟太极拳和形意拳，同时也修习佛学，还有对自己跟全面的认识和对社会不同形式的参与。因此，更贴切的名称应该是《下山道士》。书中不仅功夫写意，而且语涉怪力乱神方面甚至超过了古龙，书中有狐狸精、老虎精、灵芝精等各种精怪，有如鬼如魅的日本杀手，而且还有法力超自然的活佛、高僧等。这些简直直追还珠楼主等的所谓旧武侠。事实上，我觉得作者其实也在向这些旧武侠名家致敬。书中有位有帝王气象者自称广宁不肖生，似乎在致意首部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改编而成的《火烧红莲寺》为中国首部武侠电影)的作者平江不肖生。还有那位被邀当灵隐寺主持的先学佛又修道的武侠小说名家司马春夏，不知道是不是在致敬通晓佛道两教、兼修气功武术武侠小说全才还珠楼主(代表作是《蜀山剑侠传》，推测可能是单篇影响最大的武侠小说)。当然，我已经过了相信童话的年龄，从武侠故事中看到的更多还是人心世道。阅历改变阅读，这大概也是通例。正如书中说灵隐寺的主持，要接待四方的香客施主，渐渐体味世事，再看佛经便有了不同以往的思路。

从人心的角度看，该书其实还是历史唯物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下山的道士一度觉得心中恶念难以控制，求教于隐居岳王庙的武学大师。这位武学天分极高、武功精湛但郁郁不得志的潜在大师，从自己隐居岳王庙生活经历告诉他，恶念不是来自内心，而是不得志的生活。因此，想消除恶念，先要改变生活。这位宗师级的人物，三十九岁隐居岳王庙做杂役，四十六岁因无法在武林出头而失眠，从五十一岁到六十三岁，借助自身奇功玩弄女性两百人，以至于染病下身糜烂，病故。这个看法我觉得非常有道理。个人意志的力量毕竟有限，而且难以持久。小说中下山道士通过对在灵隐寺过夜求子的女子捐精送子，化解了自己的心中恶念。灵隐寺主持的看法，不是淫行，而是慈悲。而且安慰他，崇高必堕落，欢爱必离别。缘聚缘散，不过如此，还是看开了吧。这位灵隐寺主持，既是佛法精深，又是人情练达，明因果，知未来，在小说中简直是上帝一般的高僧。

从世道角度看，该书有些情节颇耐人寻味。例如有位中统杀手说，日本五十年来，处处压中国一头，因为他们立了规矩，就严格执行。我看这本来是华夏的美德，如《论语·泰伯》所谓，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只是后人太聪明，善于变通。有位专门骗高官的所谓高人解释自己成功的秘诀，一个人有了贪念，就不可能再有智商。脚带重物无法移动的使长枪的京剧名角，比武时杀掉使日本刀的日本特务长官，向濒死的对手解答他的疑惑(从在刀法上讲，无论如何都该是我赢你)时说，功大欺理。功夫大了，可以超出常理。我比你功夫大。这个非常值得深思。重要的是日积月累的功夫，而不是一时的机巧。更耐人寻味的是，有奇僧已经获得通天法力，却被高僧就是那位灵隐主持言中：为获得法力而学佛，虽然救众生的愿望悲切，但毕竟偏激，将来恐不会有好结果。果然，奇僧尽其法力入世救国救民，不仅功业未成，而且后来一度法力全失。幸亏高僧巧供机缘，让他重见学佛初心，法力才得以恢复。学佛能有法力，但不能为法力而学佛。这就像研究会出论文，但不能为出论文而研究。

我个人更喜欢并小说后部分的《前传》，虽然已经非武侠小说。更轻松，更幽默，更平易近人，也更通情达理。似有汪曾祺《受戒》和《大淖记事》的风格。例如，说药铺的账房，越来越显出世外高人的举止，总是将一些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无比。这是小孩子心目中的世外高人定义，其实许多大人的见解也未必比小孩子高明。还有段话，其实也写出了人生的常态及其对策。常在玩得兴高采烈时，忽然一种极度的烦躁袭上心头，感到百无聊赖。为了压制这感觉，他只有更投入地去玩耍，以欢乐来制伏痛苦——这一人生技巧，他早早便知道了。痛苦不能消除，只能用快乐来抑制。

最后一提，电影《<道士下山>中的毕业致辞》小说中根本没有。小说的格调完全不同，不会那么世俗和直白。小说中的下山道士，道行已经相当深厚，还通医理，虽然武功可能平平甚至没有。要完全忠实小说拍摄电影，恐怕需要陈道明而不是王宝强来饰演。小说的文字借助读者的联想，远比电影有表现力。毕竟没有看过电影，电影与小说的到底有什么差别，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