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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何不带吴钩:说说文人与军事(上) 精选

已有 5933 次阅读 2014-10-28 21:52 |个人分类:莫名其妙|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孔子, 文人, 军事, 士人, 汉初三杰

 

男儿何不带吴钩:说说文人与军事(上)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李贺《南园十三首·其六》

 

  世言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原指韩信,典出北宋吕蒙正《破窑赋》),又清代黄景仁诗云:十个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杂感》)。纵使如此,也架不住一代代文人那颗躁动的心......

 

一、偶像时代:夫子知兵乎?

  文人,或云书生、读书人、士大夫,作为一个社会阶层的确立,依赖于官僚及其选用制度的发展。从西周的世卿世禄、商鞅的军功授爵、两汉的察举征辟(“茂才”与“举孝廉”)、魏晋的九品中正制(曹魏的九品中正又要区别于两晋的九品中正)到隋唐确立的科举制,期间经历了漫长的演变。我们今天说的“文人”主要是科举确立之后的产物,而究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先秦的士(庶民化的士,或者说“广义的文人”)

  先秦的士,若论“军事情结”,必然首推诸子百家中的兵家。根据有限的史料(《史记》、《国语》、《战国策》等),诸如孙武、吴起、孙膑等兵家翘楚,在形成系统军事思想之前,并没有确凿的行伍经历:他们传世的“兵法”,一般的战略原则亦明显重于具体的战术经验;君王架前的兵棋推演,归根结底还是坐而论道。一旦获得君王赏识,严格意义上的军事生涯才算开始,说他们是“文人知兵”或“文人掌兵”也算过得去。

  但后世的文人不会以兵家为宗,他们言必称孔子。作为儒宗的孔子,他的本来面目几乎被吴道子的“至圣先师孔子行教像”(原作遗失,现存曲阜孔庙石刻本)给掩盖了。历史上的孔子形象,远非流传画像中慈眉善目的老者可以道尽

 《吕氏春秋·慎大览》记载:

  孔子之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

这显然是一个勇力非凡,而又不以之自彰的形象。

  《周礼·保氏》记载:

  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六艺”是西周贵族的“必修课”,也是孔子(血统上是宋大夫乃至商王族之后裔)授徒的主要课程,其中“射”与“御”(驾驭战车)除了礼仪训练外更是实用的军事技能——用今天的情况类比,孔子不仅要教语文、数学、音乐、思想政治等,还要教体育和军训。

  而孔子军事教育的成果,可以用《史记·孔子世家》的一段记载为例:

  其明年,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于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军旅,学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学之于孔子。

又根据《史记》记载;

  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尝学於曾子,事鲁君。(《孙子吴起列传》)

  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於子夏之伦,为王者师。(《儒林列传》)

作为兵家代表的吴起,曾求学于曾子和子夏一辈的儒家,可谓出身于孔门——但孔子本人“犹厌言兵”,唯不得已而为之。

  除了军事教育以外,孔子本人也有两次重要的军事实践:其一是主导齐鲁“夹谷会盟”,其二是半途而废的“堕三都”。前者是一次准军事性质的外交胜利(“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见《孔子家语》),而后者是孔子恢复周礼的制度实践,不惜使用军事手段,他为此付出了政治生命终结的代价,颠沛流离(去鲁,周游列国,归鲁),最终恢复到了一位教师的人生本位。

  孔子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又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文”(本通“纹”,引申为文化、文明等)与“儒”历来有密切联系,后世“文人掌兵”可谓“儒将”,孔子正是第一位儒将,成为后世文人或儒家从事军事活动的一个“样板”

 

二、从军入幕或独当一面

  孔子之后,文人掌兵样板的分化来自于“汉初三杰”,即张良(字子房)、萧何与韩信。秦末农民起义出身(泗水亭长)的汉高祖刘邦评价道:

  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世纪·高祖本纪》

张良与萧何代表了文人军事生涯的一种基本模式——“从军入幕”,即“参谋型”或“谋士型”。其中张良出身韩国贵族,从“博浪沙刺秦”的经历看(可以全身而退),虽“状貌如妇人女子”(《史记·留侯世家》)却很可能具有高超的武艺——这是极重要的军事技能,他在刘邦军中起到的是作战参谋与情报参谋(甚至参谋长)的作用。萧何出身秦朝沛县小吏,他在刘邦军中主要扮演军需参谋或后勤部长的角色。韩信代表了另一种模式——“独当一面”,即战略军团级别的“军事主官型”,是真正意义上的“文人掌兵”。他出身于庶民阶层,可以说是“秦末的士”,从军经历几乎就是先秦“兵家”的翻版,而他悲剧性的结局也与前辈兵家类似......

  历史上,“从军入幕”的“谋士”要远远多于“独当一面”的“儒将”。类似秦末的乱世,知识分子与被压迫阶级(农民阶级)的结合是常有的事情——毛主席教导我们:知识分子必须与工农群众相结合(最早见《五四运动》),他们的“知识”促使他们扮演“出主意”的角色。而能在军事上“独当一面”的文人是不世出的,即使在宋明这样“以文抑武”的时代,也是极其罕见的。

 

三、投笔从戎

  历史的时间尺度是足够长远的,再罕见的,也能挑出一些,比如东汉的班超。说班超是文人,主要因为他那耀眼的家族光环——班氏一门,这是可与西汉司马氏(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媲美的门庭,他的父亲班彪、兄长班固、妹妹班昭均为杰出史家与辞赋家。班超偏是一个另类,据《后汉书·班超传》记载:

   班超,字仲升,扶风平陵人,徐令彪之少子也。为人有大志,不修细节;然内孝谨,居家常执勤苦,不耻劳辱。有口辩,而涉猎书传。永平五年,兄固被召诣校书郎,超与母随至洛阳。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左右皆笑之。超曰:小子安知壮士志哉?其后行诣相者,曰:祭酒,布衣诸生耳,而当封侯万里之外。超问其状,相者指曰:生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

这便是“投笔从戎”的典故(“笔”为文之器,“戎”为兵之器),连同班超本人的西域功业(经略西域三十年,封定远侯)成为后世的文人从军的偶像:王勃在名篇《滕王阁序》中标榜“有怀投笔”;抗战时期流传的《知识青年从军歌》(佚名词曲)有词“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四、同构的士人

  东汉末年到三国时代的乱世,为渴望功业的士人提供了更大的舞台。这一时期,文人掌兵(同构于“文人化的武人”)的典型形象便是“横槊赋诗”的曹操。他是官宦士族出身的军阀与权臣,是同时代唯一当得起“军事家”称号(除了军事实践,还要用理论建树)的两个人物之一(另一个是诸葛亮),同时作为“建安文学”(“三曹”与“七子”)的核心,进入了古典文学史——这便是“狭义的文人”

  由于后世民间话本的渲染,作为文人掌兵偶像之一的曹操被逐渐“白脸化”。明代流行的《三国演义》(明代以文抑武的国策)进一步渲染,周瑜和诸葛亮的民间形象逐渐“儒将化”。周瑜出身世家子弟,《三国志·吴书·周瑜传》载“瑜长壮有姿貌”;“瑜少精意於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即是说,周瑜既仪表堂堂又精通音律,这在魏晋时期臧否人物的重要指标——“美”与“审美”,也符合后人对“儒将”形象和气质的想象。与曹操、诸葛亮比较,周瑜同样有左右历史进程的军事实践,只可惜没有流传的军事理论建树(比如曹操的《孙子注》)。

  至于诸葛亮,与曹操同为权臣,却独于后世(无论官方民间)拥有极高赞誉。他出身于没落官宦世家,投军刘备后,从“军师”(系小说家语,其实就是幕僚性质的参谋,因为当时刘备自己尚处于“丧家之犬”的地位)干起,由“军师中郎将”(相当于参谋长)至“军师将军”(相当于总参谋长),这一阶段是典型的“谋士型”生涯。蜀汉建政特别是刘备逝世后,由于“白帝托孤”获得“法统”,诸葛亮的政治角色与曹操趋同,既是摄政的权相(“丞相录尚书事领益州牧”,可谓中央地方一手抓),又是战略军团的军事主官(北伐军团)。作为诸葛亮政敌的陈寿在《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中对诸葛亮的最终评价是“可谓识治之良才,管(仲)、萧(何)之亚匹矣。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后世对诸葛亮的赞誉集中在政治方面(“识治之良才”),他的失败往往被归结为军事的失败(“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

  在“特殊时期”的“儒法斗争”历史叙事结构中,诸葛亮因其治蜀功业一度被光荣地归于“法家”(包括曹操),其实作为一个现实的执政者,他们什么“家”都不必是,唯有清末赵藩的对联最为中肯: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至于军事(他的军事才能更多体现在战略预判与谋划层面,比如《隆中策》,所谓"未出茅庐已知天下三分"),“政权的先天不足”也好,“个人的能力不足”也罢,他作为一个人的悲剧只是一个字“累”——他不得不一人同时扮演“张良”、“萧何”与“韩信”三个角色

  曹操最终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作了“周文王”,“胜利果实”最后却落到了曹操与诸葛亮的同构——司马氏(从司马懿到司马炎)手中,司马氏的崛起仍然遵循士人“从军入幕”到“独当一面”进而做大的路线。

  就“狭义的文人”而论,曹操毕竟是汉末唯一的偶像:周瑜、诸葛亮("前后出师表"收入《古文观止》,但《梁甫吟》作者仍存疑)纵然一把大火端了曹丞相几十万甲兵(到底几十万呢?),“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短歌行》)这样的句子却是写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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