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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Dream
按:No physics but philosophy.
Philosophical, All too Philsophical
......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庄子 《庄子·内篇·齐物论》
多瑙河畔
发轫于16世纪的新教革命(the Protestant Revolution)像一针兴奋剂注入了在黑暗中沉寂的中古世界,一个世纪的信仰激辩最终撕裂了本不宁静的欧洲。公元1618年5月23日,愤怒的新教徒在布拉格首举义旗,波西米亚(Bohemia)的动荡拉开了“三十年战争”(The thirty-year War, 1618~1648)序幕。大大小小的邦国启动酝酿多时的战争机器,弥漫欧陆的战火烽烟中,哈布斯堡家族(House of Habsburg)支配下的神圣罗马帝国大厦将倾。
1619年的冬季,隶属天主教同盟的巴伐利亚(Bavaria)军团据扎在多瑙河(Danube)畔的德意志小镇乌尔姆(Ulm),休整队伍。
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夜,深沉的暮色吞没了周遭一切,留给这个征尘纷乱的世界稍纵即逝的静谧。简陋的行军帐内,炉火映照着一个苍白的面庞——年轻的雇佣军军官、来自法国的贵族少爷
勒内·笛卡尔 Rene Descartes (1596~1650)
一如既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
——李白 《上安州裴长史书》
为了实践自己“读世界这本大书”的人生理想,投笔从戎的笛卡尔已经度过了3年军旅岁月。战争的机缘,使他得以有机会游历满目疮痍的欧洲,在硝烟中继续他关于这个世界的思考。
寒冷无疑加重了这个体质虚弱的青年对温暖的依赖,他把整个身体蜷缩进了被窝。那是另一种与世隔绝,就像孤独的灵魂寻求永恒的庇护……
睡懒觉的人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罗贯中 《三国演义》
恍惚中,笛卡尔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
拉夫雷士(La Fleche)耶稣会学校,某个春光明媚的早晨。
同学们正在教室里为课业而忙碌,而笛卡尔却可以在床上尽情享受睡懒觉的“特权”。
阳光洒进窗台,混合着鲜花与露水的味道。日上三竿,少年恋恋不舍地远离梦的彼端,睁开迷蒙的双眼,慵懒地靠坐在床头。他就这样独守自处,或安静地凝视色彩缤纷的窗外,或捧读一本同龄人闻所未闻的古书,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任凭光阴无声地流逝。
这一习惯源自身体与心灵的先天顽疾:幼年的体弱多病,使笛卡尔强烈地依恋着室内的温暖。他不像同龄人那样热衷于奔向田野与操场的自由,他也依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但那只是一个脆弱生命对外部世界有节制的渴望;母亲早逝的阴影,带给他对孤独的眷恋。他喜欢在孤独中陷入沉思,在与世隔绝的沉思中触摸窗外的世界,感受自己的存在,慰藉孤独的灵魂。终其一生,笛卡尔都要在持续的双重阴影下不断寻求暂时的安全感。
怎么办?
从德意志的黑森林到乌克兰(Ukraine)的辽阔原野,奔流不休的多瑙河像母亲一样滋养着她沿岸的儿女。在这无尽的寒夜,她也接纳了羸弱的笛卡尔,用她细碎的涛声,催促着焦虑的孩子,直到他沉沉地睡去……
修道院,
灵魂的渡口,
在渡船上祈祷的我,
祈祷温暖的彼岸。
直到恶灵掀起风暴,
我的船偏离了航向。
哪里是天主的圣堂?
陌生的地方,
迷途的羔羊,
恐惧、无助、彷徨……
疼痛,剧烈的疼痛……
寒风呼啸正劲,木柴在暖炉里的劈啪声中化为灰烬。笛卡尔从梦中惊醒,他在被窝里战栗,顾不得大汗淋漓——噩梦的痕迹,把被子捂得更紧,好像拼命要让自己窒息……
我们存在于感官所及的世界,但它充满偶然与谎言,由此产生的知识仅仅是欺骗,是引诱我们偏离真理的魔鬼。感性不过是痛苦的源泉,是她孕育了恶灵的风暴。风暴中的不系之舟在永恒的漩涡里盘旋。
怎么办?
英国式回答
此刻,惶恐不安的笛卡尔不知道,这个折磨自己许久的问题马上就会有一个英国式回答……
我兀立于海港,
极目远眺。
宁静的彼岸,
是我心潮澎湃之所向。
蠢蠢欲动,
是天边的阴云。
是潜伏的,
魔鬼的迷雾。
是不期而至的,
远航者的忧伤。
终于,在无数人的彷徨与踟蹰中,一艘三桅快船乘风起航。告别海格力斯之柱(Pillars of Hercules),穿越直布罗陀海峡(Strait of Gibraltar),把旧世界的尽头抛诸脑后,面对波涛汹涌、辽阔无垠而又充满希望的大西洋,扬起胜利的风帆……
这激动人心的景象来自一本书的扉页,这部书即出版于1620年的《新工具》(Novum Organum)。在这部向圣人亚里士多德《工具论》“致敬”的著作中,英格兰首席检察官(Attorney General)兼上议院大法官(Lord Chancellor)
弗朗西斯·培根 Francis Bacon (1561~1626)
以哥伦布式的气魄,一如他的书名,为人类的理性开辟了新的途径。
就是这位新世界的领航员,掀起了一场面向灵魂的革命。
面向灵魂的革命自然不是“请客吃饭”,但也绝不是杀人,它的对象是偏见,是数千年来哲学的、逻辑的、数学的形而上迷思对感性经验的鄙夷。培根要彻底摧毁经院派的空中楼阁,终结唯演绎独尊的亚里士多德时代。脚下坚实的大地给了他勇气,去直面繁芜丛杂的现象世界,把知识根植于人类所及的经验事实。
数十年宦海沉浮,尔虞我诈的官场历练铸造了培根特有的秉性。在欺骗中成长的灵魂从来不会畏惧谎言,没有所谓的痛苦,只有在无数个谎言背后发现真相的乐趣。
对一个渴望搏斗的战士,恶灵的风暴、魔鬼的迷雾,一切潜在的危险只能刺激他战斗的欲望。理性的秩序要被重新奠定。
在演绎逻辑(deduction logic)中“同义反复”的三段论不得不出让理性舞台的中心位置。一种从感性经验走向理性知识的“新工具”——归纳逻辑(induction logic)粉墨登场。从纯粹思辨到经验至上,“实验”作为通向真理的第一途径正式登上学者的大雅之堂,为科学贴上“实验”标签的风潮以锐不可当之势喷涌而来。
洞穴之外
笛卡尔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忘掉“噩梦”。他一遍又一遍祈祷,期望上帝赐予安宁……在虔诚向疲劳缴械之后,军帐内再一次传出了轻微的鼾声……
霹雳、闪电、雷霆?
一声巨响,梦醒之间……
军帐内,星光四溢,在流动中闪烁,竟把四周照耀得煌煌如昼。
笛卡尔不能分辨目之所见似真似幻。他呼吸急促,却又切身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流遍全身。他好像身处于神圣的仪式,在灿若星河的辉光中万事万物皆历历在目……
自德尔非始,哲人苦苦追寻着世间的真理,宇宙的本来面目。他们逃避幻觉、假象、谎言与欺骗,舍弃幽闭阴暗中的火光,历尽千辛万苦走出柏拉图之洞穴。这是魔鬼的交易,犹疑者三思而怯步,只有无畏者一往而无前,因为这场交易最后的价码是生命。
洞穴外温暖和煦的阳光,如痴如醉的先驱者。笛卡尔不禁为之欣喜,他迫切地想走上前去,与苏格拉底攀谈,与柏拉图为友,与亚里士多德共享真理的阳光。
站住!
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似乎是与灵魂的对话。
谁来告诉你,
你正拥抱的太阳,
不是又一个洞穴里,
摇曳的火光?
洞穴之外也许还有洞穴,幻象的尽头也许还是幻象。
怎么办?
芦苇
1647年的秋天,笛卡尔探访一位旅居巴黎的青年才俊
布莱士·帕斯卡 Blaise Pascal (1623~1662)
对笛卡尔而言,这并不是一次友好的拜访。在短暂的寒暄过后,两个脆弱的灵魂便激烈地碰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争论的焦点是“真空”(vacuum)。身体虚弱的帕斯卡激动地为自己的信念辩护,但他收获的只是长者的不屑一顾。在早已功成名就的笛卡尔看来,年轻人对于这种虚妄东西的坚持是十分可笑的,他索性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了病床上传来不间断的咳嗽声。他确信自己应该给初出茅庐的后生小辈提供一些关乎健康的忠告,这是一位学界长辈应有的风度……“路易十四的世纪”(伏尔泰语)的两位法兰西思想之灵唯一的一次会晤,在没有交集的激辩中不欢而散。
既生瑜,何生亮……
——罗贯中 《三国演义》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旁人眼里,争论的背后是彼此深深的嫉妒。他们确实有太多值得互相嫉妒的理由:相似的家世导致相似的癖好,相似的癖好酝酿相似的经历,相似的经历孕育了相似的思想……也许上帝本不该把这一老一少安排在同一个时代。
两束光在空间某处偶然相遇,却又互不干扰地朝各自的方向离去。
笛卡尔拂袖而去,成全了两位隐士的传奇:
在纯粹的神学中乞求宁静的帕斯卡留下了孤独灵魂的“精神自传”(亨利·梭罗H.D.Thoreau语)——《思想录》(Pensees)。在一种徘徊于理性与信仰的忧伤中,人们听到这位英年早逝(39岁)的学者冷静地述说:
人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用不着整个宇宙拿起武器来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备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
当培根的帆船乘风破浪,一往无前的时候,雍容大气的大陆学者正在嘲笑孤岛蛮夷的浅薄。高傲的高卢(Gaul)雄鸡根本不屑于理睬不列颠的“经验”稻草,手持“芦苇”的笛卡尔配饰苏格拉底嫡传光环从容地走来。
理性的祭坛不能让“庸俗”的经验论者独占, 仗剑远游的侠客以一种更坚决的语气宣读人类的第二份独立宣言:
I think, therefore I am!
我思故我在!
思的本质是怀疑,怀疑洞穴内的影子,怀疑洞穴外的阳光。怀疑的对象是一切,走出一个洞穴再走出下一个,从一个幻象的尽头走到下一个幻象的尽头……
没有尽头的道路上,无所谓风景,有的只是踽踽独行的朝圣者在永恒的跋涉中不知行止。在宛若梦幻的世界里,在幻觉、假象、谎言与欺骗编织的感官中,我们不必急于向现象缴械投降,只要承认一个思索者、一个怀疑者的思索与怀疑本身就是不必思索、不容置疑的实在——人类知识不可动摇的根基!
有欧几里德作榜样,一个好的公理(axiom)就足以描述整个世界。
多瑙河上,凄厉的寒风试图折断每一根芦苇,但脆弱的它们只是簇集在水边,若无其事地、有节奏地随风摇摆……
奥索尼乌斯的诗
笛卡尔第三次进入了快波睡眠(Para-sleep)……
统合万学的辞典,倾诉哲理的诗集。
奥索尼乌斯(Ausonius)在吟唱:
Quod vitae sectabor iter?
我的生命应该选择什么样的道路?
Est et Non
是与非,
真理与谬误!
圣贤的铜像,
古典时代的落幕!
没有时间徘徊在无休止的混沌,各行其是的科学需要开凿连通的运河,统一的智慧期待融会贯通的哲学。
世界的经纬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孔子 《论语·卫灵公》
1637年6月8日,隐居荷兰的笛卡尔匿名出版了《科学中正确运用理性和追求真理的方法论》(Discourse on the Method of Rightly Conducting One's Reason and of Seeking Truth in the Sciences,简称《方法论》Discourse on the Method)。神学家关心上帝存在的本体论(Ontology)证明,哲学家热衷于物质与意识的二元论(Dualism),但真正令人惊喜的是随书发表的三篇附录《几何学》(Geometry)、《折光学》(Optics)与《气象学》(Meteorology),以至于我们尽可以将作为正文《方法论》视为这三篇论文的形而上学的序言。
虽然笛卡尔的物理学或天文学成就集中体现在《折光学》与《气象学》,但是在物理学史乃至人类理性历史中,笛卡尔必须带着他的《几何学》以一位数学家的身份登场。他自信地宣称:
一切问题都可以化成数学问题,一切数学问题都可以化成代数问题,一切代数问题都可以化成方程求解的问题。
为了达成这个令人热血沸腾的目标,笛卡尔要构造融会贯通的统一哲学,古希腊流传而下的黄金传统已然显得碍手碍脚:在图形与技巧中令人茫然无措的几何,在公式与法则间扼杀想象力的代数,两条分立的河流已频临枯竭的边缘。他要建立一套新的学问,一套将欧几里德与
丢番图Διόφαντος Diophantus (246?~330)
之“美德”兼容并包的新科学——解析几何(analytic geometry)。
解析几何,一套描述整个世界的语言。过去,几何学家说话用点、线、面、体,而代数学家说话用数字、算式与方程,识图者未必识数,识数者未必识图;现在,笛卡尔——自然界的“语言学家”为宇宙定立了通用的语言——坐标(coordinate):空间中的点对应于一组有序的数,每一个方程决定一条流动的曲线……相交的垂线构成了笛卡尔坐标系(Descartes’ coordinate system),是航海家的六分仪(sextant),也是丈量世界的经纬线(line of longitude and latitude)。
数学家琢磨的利器即成,自然哲学的“新大陆”已是倚马可待了……
历史的坐标
漫长的寒夜已经过去,笛卡尔走出军帐,尽情享受冬日的暖阳。他还不知道,因为昨夜那三个不同寻常的梦,历史的坐标已经定格在了
(多瑙河畔的乌尔姆,公元1619年11月10日的夜晚)
人类智慧的曲线下一次经过这一点,还要等到260年以后。
巴伐利亚军团即将开拔,笛卡尔吩咐仆人整理细软。行军的目的地是布拉格,那里有一场决定三十年战争走向的“白山之战”(the battle of the white mountain)以及中将勋衔的军人荣耀等着他……
终点,斯德哥尔摩
1649年,瑞典瓦萨王朝(Vasa dynasty)的统治者、特立独行的克里斯蒂娜女王(Queen Christina)为她的文化“沙龙”(salon)迎来了一位重量级嘉宾:名满天下的哲学骑士——勒内·笛卡尔。
作为女王礼贤下士聘请的哲学教师,习惯于尼德兰(Netherlands)海滨和煦海风的笛卡尔不得不来到被刺骨风雪封冻的斯堪的纳维亚(Scandinavian)。正值芳龄的女王给予自己仰慕已久的哲学家最崇高的礼遇,她热情地邀请笛卡尔每天早晨莅临寝宫传授哲学——这是任何宠臣都难以奢望的荣幸。
然而,当不到11点不下床的哲学家遇上了署理万机、黎明即起的女王,故事的结局一定不会是皆大欢喜。
在几个月凌晨5点的风雪奔波摧残之后。1650年2月,笛卡尔终于罹患肺炎,一病不起——
离开的时候到了,
梦的尽头,
我思的终点……
在内疚中伤心欲绝的女王,幸灾乐祸的天主教士,还有扑朔迷离的死因谣言……智慧终究在冰天雪地里凋零。
极寒之地的斯德哥尔摩(Stockholm)最终收容了终生渴望温暖的灵魂,理性帝国的奠基者在这里止步。两个多世纪之后,这座城市将凭借非理性冲动支配下的理性产物——炸药,一跃成为整个世界科学荣耀的中心。
附注:
[1]除了我们熟知的那些广泛的成就(二元论、理性主义、解析几何、几何光学折射定律、动量守恒定律......),笛卡尔也是拓扑学的先驱之一。与球同胚的简单多面体的欧拉公式F-E+V=2 (F面数,E棱数,V顶点数,2为单联通流形欧拉示性数)通常被认为是欧拉于1750年独立发现(1752年发表)。而1860年发现的笛卡尔手稿表明大约在1635年,笛卡尔已通过对“柏拉图立方体”的研究得出了这个公式——类似卡文迪许的情形!
[2]网络上流传许多关于笛卡尔和克里斯蒂娜女王的“八卦”,皆不可靠。这些“传说”很可能混淆了克里斯蒂娜女王与波西米亚的伊丽莎白公主(Princess Elisabeth of Bohemia)。至于笛卡尔和伊丽莎白公主具体是什么“关系”,请自己去考证......
推荐阅读:
[1]A.D.艾克塞尔 (A.D.Aczel),笛卡尔的秘密手记,萧秀姗、黎敏中(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2] Princess Elisabeth of Bohemia、Rene Descartes ,The Correspondence between Princess Elisabeth of Bohemia and Rene Descartes,Translated by Lisa Shapir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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