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生下你，端起第一碗米汤，日头恰好爬上了对面的山头。母亲这样说起我的出生。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二十出头，涉世之初，很想知道生命里面究竟有什么，就翻《周易》。《周易》说人在落草的刹那，就注定了他一生的贫富贱贵、得失荣辱。就问母亲我出生的时辰。母亲如是说。

一直以来，我总想明白那抹余晖里，一个农妇对她所孕育的生命有什么样的期许，多年前那个夏日黄昏究竟注定了我怎样的命运。对母亲手中那碗米汤，我从来没有在意过。我知道老家的女人，用米汤催奶。只是那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质疑传统、崇尚科学，总觉得米汤营养不够，不能哺育出一个强壮的孩子。

我在母亲说这话的年龄，已拿到了比利时的博士学位，申请到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与比利时人f，英国人和美国人一起做研究。母亲一生都面朝黄土背朝天，她对我的期许，大概就是在这不变的劳作中，从那片土地上获得丰足的收成，让我衣食无忧。所以，她大概不会想到人生可以更广阔。我也曾经以为，我的人生因此就比母亲更为丰满。

多年拼搏，我终于可以展翅高飞了。只是这时我得了乳腺癌……因为治疗，体质反而越来越弱，复发转移的风险随时都悬在头顶，死亡就逡巡在门外，随时都准备光顾我……内心深处的恐惧肆意泛滥，希望和力量离我越来越远……那些我曾经以为构筑生命意义的所谓使命、理想、荣誉等等，都轰然倒塌，也无法再做研究……先前在人与人之间倾轧而取得的所谓成功，在茫茫人海里沉沉浮浮的所谓快乐，也让我倦怠……甚而生命，都不再让我留恋和热爱……我只能惶恐不安、无所适从地数着所流经的日子。

在此之际，我毕业二十多年，原本以为已经忘却的大学同学，竟然再次聚集到我周围，告诉我：当灾难降临，你我同在。这无疑成为过往给我的生命所留下的最美注脚。甚至一些从未谋面的人，也都热情地伸出手来，给予恰当的帮助。而素昧平生的癌友，也因为相同的经历，心更深刻地联系了起来，彼此鼓励着，支持着往前走。力量，因为灾难而凝聚起来，世界也因之而显示出本真的美丽。

老乡柳青山听说我化疗后恶性呕吐，不想吃东西，就给我寄了一箱小米，说家乡的小米会滋养我。一如上学时每次从老家回来都把家乡的美味拿来分享一样。

对家乡的小米汤，印象已经淡薄了。小时候日日喝，但只是糊口，滋味似乎太过寡淡而不值得回味。而今家乡的小米不期而至，我就再熬一碗米汤吧。我大火煮开了水，倒进适量小米，看到小米在水里翻滚起来，然后盖住锅盖，躺到床上。

只一会儿，有生生的米味从锅沿遛了出来，慢慢地，米香变得浓郁，顺着蒸汽，恣意地冒出来，不一会，就弥漫了整个房间，米香里也夹杂了一些浓稠黏糊的感觉。似乎过往的所有，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细碎的矛盾，都慢慢地淡出了记忆，只留下曾经支撑过自己的人和事，变成了各种情谊，撑持起自己的人生。

忍不住停下手头的事情，盛一碗米汤，用嘴吹着，馥郁的米香也随之荡漾了出来。我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米汤醇香绵厚，肠胃立时便觉得熨帖舒展，接着便沁心入脾，生命深处那种原初的渴望得到了满足，心情不由得愉悦起来，生活有了更深的可以品尝的滋味，也因之，对生命，和在生命之上所构建的生活，万分留恋和向往起来，便忍不住跃跃欲试。磨难人生，似乎有了另外的注解，即使时不我与，我也有机会和磨难共处，走出别样人生。

于是便想起我出生时母亲手里的那碗米汤。才明白一个母亲，因为爱，就能把身体的每一个部件都发动起来，把稀薄的米汤转化为醇厚的乳汁，给她所诞生的婴孩以恰如其分的养料。而世界展现给婴孩的第一副画面，就是母亲的乳房，和母亲乳房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的乳汁。他也许一生都不会知道，母亲是怎样用身体把米汤转化为乳汁，但他却要用他整个的生命，把爱拓展得更为博大……而我还有资格去爱吗？连生命都岌岌可危，我还能怎样去阐释生命的意义？我曾经视科研为生命，认为科研是我生命的意义所在。但在生病后，却不得不知会了合作者，说不再做科研。但在美国的合作老师曹聪还是如约签订了合同，说他期待着我病愈后的合作。在欧洲的同门师弟Raf也说他会一如既往支持我的科研。远隔重洋，却也能感受他们试图鼓起我的勇气，重新探索未知的殷切期盼。只是，没有健壮的身体，我从什么地方汲取力量，蓄积爱？

十年前我研究生复试那天，母亲去世。那是我第一次到后来安家的城市上海，在完全陌生的城市，我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倚靠，只能躲到街角的丛林后面嚎啕大哭……我匆匆赶回家乡，一如在逆境中奔赴母亲怀抱一样……但转过那条熟悉的小巷，看到家门门顶上招晃着的白麻纸，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再也没有母亲盼归的身影，我立时摊到在地，母亲，没有您我又该从什么地方汲取力量？没有您的爱，我拿什么支撑着走过灾难？

而今十年转隙即逝，我依然能够端起一碗米汤，从从容容地在这里品味这芬芳的米香和米香中如母爱般温暖深邃的生命。这些年，母亲的生命已经消失，但她的爱却镌刻在了我灵魂的深处，伴随着我勇往直前——而我终于明白，在丰衣足食之外，那抹余晖里，母亲还期望我一生都被爱滋养着。她用身体把米汤转化为乳汁，用母爱启动我的人生。在此后的漫漫人生里，我们所经历的世界或狭小，或博大；人生或跌宕起伏，或一帆风顺，但爱，是生命的本源和最终的归宿：或许承载爱的故事不同，故事里的人和景也不同，但这些人和景，在多大程度上将爱流转开来，我们如何因为爱而宽容，忍耐，谅解，因为爱而彼此鼓励和支持，我们如何因为爱而丰富和拓展生命的内涵，是人生的价值所在。我们一个个生命，因爱而有了穿越灾难的力量；人类世界的角角落落，也因爱而丰满着。即使母亲不再有乳汁来哺育我们，不再有生命来呵护我们，只要有爱，生命就延展着……即使故事结束，生命消亡，爱却还在流转……

而这场致命疾病，并没有夺走我的生命。相反，因为它，久远的过往，看似杳无踪迹，却真真切切地聚集到生命周围；我曾经没有举手之力，人生的意义曾经坍塌，但过去支撑我的力量没有被灾难消弱，朋友们还一如既往地鼓励，支持，还对我寄予同样的期许，爱，更加浓烈地环绕在我的周遭，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重构人生价值呢？……

于是知道，富贵贫贱，得失荣辱，已经没有必要在意，只需将爱延展下去，生命的价值便在。这时，导师Ronald Rousseau用 a happy day的主题告诉我说，师弟Raf的孩子Hannah出生了，便送给他们一些小米，期冀着来自中国的小米也能在Hannan母亲的身体里，转化为乳汁，让她所吮吸的乳汁更为醇厚……忍不住想，她的母亲生下她，抬头投向世界的第一缕目光会触及些什么？没有山头参照的日头，是否也一样注释着爱的内涵？多年以后，她母亲又会怎样说起她的出生？而爱，在她的生命里，又会被刻画得多么深刻？而她在出世之初，就有我这么遥远的一个阿姨爱着她，会给她的人生带来什么？……无论如何，小Hannah, 在爱的期许里，让我们鼓起风帆，携手踏上新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