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平淡

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四十岁了！

生日那天，妻让我在北大的“燕春园”设了一“局”，客人都是她公司的，也算是庆贺吧，其实更象是纪念和酬谢。母亲前一星期寄来三百元，还是用她传统的方式给我做生日。妹妹寄来一张贺卡，一打开，就有“祝您生日快乐”的电子音乐。这是孩子们生日经常收到的礼物。我感到一丝童心的萌动，转而淡然一笑……

孔老夫子曰：“四十而不惑。”亚圣孟老夫子曰：“我四十不动心。”我乃凡夫俗子，能说什么呢？八十年代中国画坛上一些四十大几的人，曾经自嘲说：“先生说我们是未出壳的鸡，后生说我们是孵不出来的蛋。”于是，他们就搞了个“半截子画展”。这是一批中年人辛酸、复杂心态的写真。反观自身，眼下的我，做学生太老，做先生还不够老。至理名言、格言警句当然是说不出来的，就是“想当初”这样的豪迈的人生感慨，大概也不够格说。

不说，或者说不出，还因为无所感。当年辛稼轩“欲说还休”的心态，是因为“而今识尽愁滋味”。吾辈还不敢说这种大话。无所感是实在的。敏锐的感受来自对客观世界的细心关注，产生于对外在世界的惊异。西方哲人认为哲学就是起源于惊异（wonder)。正是这种内在的动力，激发了人类无穷的求知欲，导致人类对自然和自身的认识不断深入。伴随着敏感就是发现的惊喜。一个新奇的发现立刻会展现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敏锐的感觉中，一点初春草尖的嫩绿，会使我们激动不已，让我们感受到沈约“弱草半抽黄，轻条未全绿”的生命境象。还有深秋的红枫、夏夜的星空和萤火、凛冽寒风中冰晶玉洁的白雪……我们曾经有过多少次欣喜和激动，惊赞自然的伟力和造化的神功。记得1982年夏末，我得了一场伤寒。持续十几天的高烧，在一天夜里退去了。清晨，我从病床上醒来时，听到窗外唧唧的虫鸣和清脆的鸟叫，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透过我的全身。我仿佛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新生感。树木、花草，蓝天、白云，……窗外的一切，就象重新油漆过的家具一样，变得色泽鲜丽，明亮耀眼。这种对自然和生命的重新发现和体验，刻骨铭心，永志难忘。

就象汹涌的海潮消退后，留下静静的海滩和美丽的贝壳，我们瑰丽的青春留给我们一笔无价的财富——对于生活的美好回忆和信念。可是，回忆和信念却永远不能代替新鲜的感受。生活，在我们的额头和眼角刻上皱纹时，又用平庸和实惠轻轻磨平了我们青春的敏感。我常常想，我还会有接到“入学通知书”那种单纯的激动吗？还会有故意装成不经意别上校徽时那种心中的自豪吗？还会有初进课堂时一名新生的不安和矜持吗？还会有与意中人相遇那种紧张而又幸福的眼神吗？……

我们成熟了，但我们的感觉迟钝了；我们获得了很多：工作、事业、家庭，等等，但我们却少了很多惊喜。当我们每天在世界上匆匆走过的时候，有什么再让我们惊喜呢？荣誉？金钱？友谊？权力？爱情？……太阳底下已经没有新鲜的事儿了。

代替这一切的，是平淡。

我们不知不觉走进了平淡的世界。歌词说：“平平淡淡才是真。”说得很轻松，唱得也很轻松。但一个人获得平淡，应该说是不轻松的。鲍恒兄有一联：“方寸半间屋，匪方匪正；十年一讲师，莫讲莫思。”我想横批应该是：“得过且过。”这里面涵概了从敏感到平淡的经验和思想历程。敏感和惊喜属于青春，属于热情，与希望、理想是孪生的姊妹；平淡则属于中年，属于理性，与现实性是亲兄弟。年轻嗜酒，酒就是火，就是豪情壮志，就是金色理想，就是诗和歌；中年品茶，茶是平常的，淡淡的，是散文，有琐碎和庸俗的苦味，却是意味深长的。

从黄山的光明顶远眺天都峰，云雾缭绕、可望不可及的山峰，让我们产生一种神秘感。这种神秘感会激发起一种惊喜和征服的冲动，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这是少年饮酒的感觉。当我们历经艰苦，经过“百步云梯”、“七上八下”和惊险的“鲫鱼背”后，攀上了峰顶，坐在一块山石上，观照西下的夕阳，看苍茫的云海，听万壑松涛，让清风吹拂着微热的颈和胸，不时想起“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诗句，那就是品茶的滋味和境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友人对饮的豪情渐渐淡出，开始了对茶的兴趣。独坐窗前时，也禁不住点燃一支烟，在青青的烟圈中，吐出纷乱的意绪，享受恬静和平淡的慰籍。甚至在相聚的欢宴上，觉得烈酒也别有一种茶的滋味。少年时喜欢李白的五古和绝句，喜欢那种清新、飘逸的灵气和一泻千里的气势，而对老杜凄凄哀哀的七律则不以为然。近年来却突然对陶彭泽独有情钟，仰慕他的超然物外、悠然自得，还特意请杨辛先生书了一轴“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把玩不尽，兴味无穷。

我们进入了平淡。我们自己可能也变得平淡。在我们繁杂、琐碎、平常的生活中，平淡是主旋律。偶尔，我们也会发现一个新大陆，得到一种意外的惊喜。这种惊喜绝大多数来自我们的孩子。从一开始，我们对自己创造的生命就伴随着惊喜。我们对于孩子的每一个微小的成长和进步，都感到惊喜。这种惊喜在我们迟钝的感觉中变的越来越固执、顽强。前些天，6岁的女儿向我们说了一个顺口溜：

老鼠爸爸是警察，

一个月的工资零点八。

老鼠爸爸别生气，

上班挣了二百零八。

买不起鸡，

买不起鸭，

买不起老婆要自杀。

火车边上有个美人，

红嘴唇白脸蛋笑哈哈，

原来是个土豆泥。

还有一首关于家庭纠纷的，更是邪呼：

星期六的晚上黑咕隆冬，

我家里发生了一场战争。

我妈一开灯，

我爸就抽风。

我爷爷和奶奶

端起尿盆往外冲。

掉进了茅坑，

差点儿没牺牲！

我实在没法不乐，没法不惊喜。因为，这也出乎意外，超出我的想象。但是，在惊喜之余，我也深深感到，这是另一种惊喜，是在青春和敏感之外，属于中年之乐的一种惊喜。就是说，这也是一种平淡的惊喜，甚或也是一种平淡。

古希腊的哲人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涉过同一条河流。我们的孔夫子站在河边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时间如水，时间就是水。水是平淡的，是否可以说：平淡就是我们生活的本质？

（1996年秋为参加77级同学毕业十五周年聚会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