菂园紫草分享 http://blog.sciencenet.cn/u/zhangqq 章启群随笔、杂文集

博文

荀子《天论篇》是对于占星学的批判

已有 5097 次阅读 2011-3-9 14:37 |个人分类:未分类|系统分类:论文交流

荀子《天论篇》是对于占星学的批判
 
章启群
 
《天论篇》是荀子的代表作之一。20世纪下半叶,学界对于其中“制天命而用之”的思想推崇备至。今日国人崇尚“天人合一”之说,有人又对其“明于天人之分”的说法颇有争议。[1]这些说法显然割裂了《天论篇》的整体思想。本文试图给《天论篇》作一新的解释。
 
一、荀子为什么作《天论篇》?
 
荀子身处战乱惨烈的战国晚期,社会各种矛盾尖锐复杂。观《荀子》全书,几乎每一篇都是针砭时弊,讨论重大现实问题。因此,《天论篇》不可能是例外。那么,《天论篇》针对的是什么问题?
从篇名来看,荀子论的是“天”,不是“天道”,更不是“道”。查《天论篇》所有文字,有“天职”、“天情”、“天官”、“天君”、“天养”、“天政”、“天功”、“天命”等说法,有“天地”、“天人”之说,还可以把“天有其时”归结为“天时”,也经常提及“道”字,但却没有“天道”二字。所以,篇名“天论”不是“天道论”,所针对的问题不会是孔子和道家提到的天道问题。
《论语·公冶长》云:“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孔子也有言天道性命的时候。他为匡人围困,说“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还说过“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等等,这里孔子是把“天”等同于天命。而孔子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朝闻道,夕死可矣!”,其中的“道”则是天地万物的规律和人类社会的道理。《老子》的道是宇宙万物的根源、本体和规律。这些问题,《荀子》全书几乎都有讨论,例如《效儒篇》中“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之类说法,而在《性恶》、《解蔽》、《修身》、《不苟》、《劝学》、《君道》、《正名》等篇中讨论更加集中。然而,在《天论篇》中,荀子的主旨不是这些问题。
荀子《天论篇》讨论的是具体的天,或者可以说是天象:
 
日月、星辰、《瑞历》,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
星隊、木鸣,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
 
在邹衍学说风靡天下之时,既然《天论篇》讨论的是天或天象,它与占星学就可能具有一定的联系。(参见章启群)就像当代的大哲学家讨论天体问题,一定会联系爱因斯坦和斯提芬·霍金的理论一样。而现存史料中确有不少关于荀子与邹衍关系的描述。
荀子生卒年无考,活动年代约在公元前298—前238年,曾在稷下三为祭酒。邹衍的生卒年大约是公元前305年—前240年,在稷下讲学是最后一个时期。(钱穆,第697页)他们几乎是生活在同一时期。而《史记·孟荀列传》为孟子、荀子立传的同时,记载了邹衍大量事迹,为所有关于邹衍史料中最多最详,或可谓之邹衍正传。《孟荀列传》虽然述及孟子、邹忌、邹衍、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荀卿、公孙龙、剧子、李悝、尸子、长庐、吁子、墨翟等人,但重点记载孟子、邹衍、淳于髡、荀子的思想和事迹,俨然一部“稷下学案”或“稷下学术史”。[2]荀子与邹衍既然都属同一时期稷下著名学者和领军人物,从理论上说,他们的思想和观念不发生碰撞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实上司马迁在叙述荀子生平和思想时,不仅把他与邹衍交互而论,还直接论述了荀子对于邹衍思想的态度: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邹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休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着重号为引者加)
 
这些记述后来被刘向《叙录》几乎一字不差加以引用。这段文字叙述非常清楚,由此我们可以知道:第一,最为荀子所疾憎的是“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查同一篇传中,“禨祥度制”正是司马迁论述邹衍学说的用语。“小拘”正是司马谈《论六家之要指》对阴阳家的概括:“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畏。”司马迁解释曰:“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史记·太史公自序》)《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阴阳家·序”曰:“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而邹衍在当时为阴阳家之代表。“巫祝”与邹衍学派也不无关系。《史记·封禅书》说:“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此处“术”应指术数,证明邹衍学说中有术数、方技之类。由此可以推证荀子对于邹衍学说的态度,他对于邹衍学派与占星学的批判因是题中应有之事。
第二,从“序著万言而卒”可知,荀子撰有批判各家著述,包括对于巫祝、禨祥之类的批判文字。现存《荀子》中有批判占相术的《非相篇》:“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古者有姑布子卿,今之世,梁有唐举,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荀子对这类术数、方技极为鄙视,言辞激烈为前所未有,比之以万恶之首,欲除之而后快:
 
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不先虑,不早谋,发之而当,成文而类,是圣人之辩者也。先虑之,早谋之,斯须之言而足听,文而致实,博而党正,是士君子之辩者也。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用其身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均,噡唯则节,足以为奇伟偃卻之属,夫是之谓奸人之雄,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变也。”(《非相篇》)
 
不难推断,“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的邹衍学派,正属于此类“奸人之雄”。因此,荀子应该著有批判邹衍学派思想即占星学的论著。而从现存《荀子》全部文字来看,与占星学相关的只有《天论篇》。基于此,推断《天论篇》的主旨就是批判占星学,是极有可能的。
当然,不仅《天论篇》,而且《非十二子篇》中都没有提及邹衍,这仍然是本文立论的困难。可能的解释是,荀子年五十游学于齐,齐襄王时“最为老师”,估计当时邹衍及其学派刚刚兴起,在荀子眼中这些后学晚辈还不够与子思、孟轲、墨翟、宋鈃、慎到、田骈等人齐肩并列,不能成为一家之言。因此,荀子的主要论敌还是孟子、墨翟等人,故有《性恶》、《乐论》等篇。其次,荀子尽管三为稷下祭酒,可是因遭到谗言而去楚、秦、赵等国,在齐国、稷下时间不长,可能对于邹衍学派虽有所闻,但不甚深入。[3]尽管这样解释没有确凿证据,但至少还没有证据从根本上否定《天论篇》对于占星学的批判关系,尤其是从理论和逻辑上。
 
二、《天论篇》文本分析
 
《天论篇》要回答的问题首先是:天是什么?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
 
据此可知荀子认为“天”就是自然。荀子又把大千世界生养息长的自然功能称为“神”。这里的“阴阳”是上古的说法,主要指阴阳二气,与阴阳五行说无关。人类也是自然万类中之一员,因此,荀子也把人的一些自然属性称为“天”:
 
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焉,夫是之谓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财非其类,以养其类,夫是之谓天养。顺其类者谓之福,逆其类者谓之祸,夫是之谓天政。暗其天君,乱其天官,弃其天养,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丧天功,夫是之谓大凶。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
 
所谓“天情”就是天生之情,“天官”就是天生的五官,“天君”就是人心,“天养”是指供人类生存的如衣服饮食等自然必需品,“天政”就是顺自然而休养生息。圣人能够顺着自然的法则对待自己的身心,就能“全其天功”。
按荀子的观点,大自然以及人的自然属性具有独立的规律,即自然规律,这个规律与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即“治乱之道”无关: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渴,寒暑不能使之疾,袄怪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则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受时与治世同,而殃祸与治世异,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
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君子不为小人匈匈也辍行。天道有常矣,地有常数矣,君子有长体矣。君子道其常而小人计其功。……
 
“天行”的“常”就是自然规律,“道”是人类社会的规律。所谓“强本节用”、“养备动时”就是“修道”,即按照人类社会的规律办事。人们不能改变自然的规律,但必须遵循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不能把这两种规律混为一谈,更不能把违背人类社会的规律而受到的惩罚,归结为天或自然的意志。这一点恰恰经常被统治者作为自己荒淫无道、祸国殃民的借口。因此,荀子对于那些以自然灾害来妖言惑众的巫术,尤其是占星学思想等,用犀利的言辞给以痛斥:
 
治乱天邪?曰:日月、星辰、《瑞历》,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时邪?曰:繁启蕃长于春夏,畜积收藏于秋冬,是又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时也。……
星隊、木鸣,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竝世起,无伤也;上闇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夫星之隊,木之鸣,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物之已至者,人袄则可畏也。楛耕伤稼,耘耨失薉,政险失民。田薉稼恶,糴贵民饥,道路有死人,夫是之谓人袄。政令不明,举错不时,本事不理,夫是之谓人袄。礼义不修,内外无别,男女淫乱,则父子相疑,上下乖离,寇难竝至,夫是之谓人袄。袄是生于乱,三者错,无安国。其说甚尔,其灾甚惨。勉力不时,则牛马相生,六畜作袄,可怪也,而不可畏也。……
 
陨石、彗星、日月食等也是一种天象,只是比较罕见而已,与人类社会的治乱无关。这里的“阴阳”仍指阴阳二气。社会的灾难,人间的险恶,主要是统治者的荒淫无道导致的。这是“人袄”,而非天意。因此,人们不要对于罕见的自然现象恐惧,而要认识、掌握、利用自然规律。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荀子对于人们的祭祀活动,作了非常理性的解释:
 
雩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
 
荀子把雩、日月食的祭拜活动(例如《左传》所记载的“鼓,用牲于社”等)和卜筮都称之为“文”。“文”有“文饰”之意,是荀子描述礼的性质和功能的词。荀子认为,礼是人们用来寄托自己的情感和愿望的。父母之丧要尽三年之孝道,就是用这个仪式表达对于父母的感恩和思恋之情。“故丧礼者,无它焉,明死生之义,送以哀敬而终周藏也。”所有的祭祀活动的性质都是如此,“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事鬼也。”(《礼论篇》)雩、日月食祭拜和卜筮活动不能产生某种神力,或物理、气象的功能,只是人们表达一种愿望的仪式,久而久之成为一种风俗。荀子的这个观念基本符合今天自然科学和民俗学、社会学观念。应该强调的是,荀子用雩、卜筮本身意义来解释“星坠、木鸣”的现象,对于占星学思想是非常有力的批判。
在此基础上,荀子提出“天人之分”的说法:
 
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不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谓天职。如是者,虽深,其人不加虑焉;虽大,不加能焉;虽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谓不与天争职。
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天“不为而成,不求而得”,人不能与天争强,表明荀子对于自然的规律具有深刻的认识。但另一方面荀子还认为,人类不像动物那样完全被动地生存在这个自然世界之中。“人有气、有生、有知,且亦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王制篇》)就这一点来说,人可与天地并列:“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人要与天地“参”,必须遵循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即遵循治国安邦之道的“礼法”:
 
故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君人者隆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权谋、倾覆、幽险而尽亡矣。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故错人而思天,则失万物之情。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其行曲治,其养曲适,其生不伤,夫是之谓知天。故大巧在所不为,大智在所不虑。所志于天者,已其见象之可以期者矣;所志于地者,已其见宜之可以息者矣;所志于四时者,已其见数之可以事者矣;所志于阴阳者,已其见知之可以治者矣。官人守天而自为守道也。
 
此处“制天命而用之”,指后文所谓“已见其象之可以期者也”,即把握了日月运行、星移斗转、四时代序的自然规律,然后人类“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所不为”之意就是遵循自然规律;“所为”之意则为发挥人类的智慧治国安邦。“曲治”意即曲尽其治。不难看出,荀子对于“天”和“象”的观念和表述是十分冷静和科学的。君主只有隆礼尊贤、重法爱民,尊重自然法则,才能天下太平,长治久安。因此,
 
楚王后车千乘,非知也;君子啜菽饮水,非愚也:是节然也。若夫心意修,德行厚,知虑明,生于今而志乎古,则是其在我者也。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错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小人错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
 
克己明德,修道精进,不仅是国君王霸天下的必由之路,也是君子人格修养的必由之路。相反,把一切托付于天的意志,不思进取,只能自取毁灭。
《天论篇》全篇几乎全部录于此,其思想和主旨清晰可见。荀子虽然没有一字提及邹衍及其学派,但整篇文字的锋芒所指无疑都针对占星学观点和思想。
 
三、荀子思想体系与占星学


荀子的整个思想体系与占星学的观念截然不同。
《国语·周语下》记载伶州鸠关于武王伐纣的天象描述:
 
昔武王伐殷,岁在鹑火,月在天驷,日在析木之津,辰在斗柄,星在天鼋。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颛顼之所建也,帝喾受之。我姬氏出自天鼋,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牵牛焉,则我皇妣大姜之侄伯陵之后,逄公之所凭神也。
 
“岁”指岁星,意即岁星当空,利于征伐,这是占星学的说法。这个故事后来被经常引用,《战国策·赵二》记张仪游说赵王云:“愿以甲子之日合战,以正殷纣之事。”《淮南子·兵略》曰:“武王伐纣,东面而迎岁,至汜而水,至共头而坠,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凡此种种,《国语·周语》之说可能是其滥觞。
荀子多次提到武王伐纣的故事,然而却没有一处赞同类似《国语》的占星学说法:
 
武王怒师牧野,纣卒易向启乃下。(《成相篇》)
汤以亳,武王以鄗,皆百里之地也,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从服,无它故焉,以济义矣。是所谓义立而王也。(《王霸篇》)
功参天地,泽被生民,夫是之谓权险之平,汤、武是也。(《臣道篇》)
 
不仅如此,荀子还明确否定了关于武王伐纣的占星学解释:
 
武王之诛纣也,行之日以兵忌,东面而迎太岁,至汜而汎,至怀而坏,至共头而山隧。霍叔惧曰:“出三日而五灾至,无乃不可乎?”周公曰:“刳比干而囚箕子,飞廉、恶来知政,夫又恶有不可焉?”遂选马而进,朝食于戚,暮宿于百泉,厌旦于牧之野,鼓之而纣卒易郷,遂乘殷人而诛纣。盖杀者非周人,因殷人也。(《效儒篇》)
 
这段文字证明,第一,荀子了解关于武王伐纣的占星学解释,说明这种解释非常流行;第二,荀子引用的恰恰是不利于武王伐纣的占星学解释,并持鲜明的否定态度。可以说,这是荀子对于邹衍学派思想批判的又一铁证。同时,这里荀子认为武王伐纣胜利根源,其观点与其他篇章的完全一致。《议兵篇》中当临武子(孙膑)说“上得天时,下得地利,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荀子立即反驳:“不然。臣所闻古之道,凡用兵攻战之本在乎壹民。弓失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六马不和,则早父不能以致远;士民不亲附,则汤、武不能以必胜也。故善附民者,是乃善用兵者也。故兵要在乎善附民而已。”荀子认为军事胜利的根本在于得民心,即“善附民”。在《王制篇》荀子同样说过:“故不战而胜,不攻而得,甲兵不劳而天下服。是知王道者也。”
荀子关于天、天道与人道有一个相当完整的思想体系。《荀子》中的“天”有时指天空,例如:“故天者,高之极也”,(《礼论篇》)“至高谓之天,至下谓之地,宇中六指谓之极。”(《效儒篇》)“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礼论篇》)这个“天”与自然常常混合一体,是包括人在内的自然万物的生之本,也是礼法的最终依据:
 
天地者,生之始也;礼义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礼义之始也。(《王制》)
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礼论篇》)
 
这里暗含的思想是礼法也是合乎自然的,因此,天、天道与人道在根本上是相通的:
 
故天者,高之极也;地者,下之极也;无穷者,广之极也;圣人者,道之极也。(《礼论篇》)
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不苟篇》)
 
尽管如此,荀子并不彻底否定天命。因为,作为个体的人类有很多东西不是自己决定的,而是先在的,即先于自己被决定的。首先,“万物同宇而异体,无宜而有用。为人,数也。”(《富国篇》)生而为人就是一种命数,这种命数同时决定人类社会自然存在的差别,这也是“天数”:“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处国有制。夫两贵之不能相争,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王制篇》)但在人类社会之中,荀子更强调人的因素,“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不苟篇》)对于国家来说,荀子更强调礼法的作用,礼法是决定国家治乱存亡的根本:“故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强国篇》)因此,荀子有时又把民意与“天”联系起来:“得众动天。诚信如神。”(《致士篇》)
荀子认为,人的欲望也属于自然:“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礼论篇》)“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凡人之性,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性恶篇》)人的这些本性可称之为天性:“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正名篇》)由于人的这个天性与欲望相关,故荀子认为人的本性是恶,而不是孟子所说的善。因此,人受教育是必须的:“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使塗之人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积善而不息,则通于神明,参于天地矣。”(《性恶篇》)这就是荀子著名的“化性起伪”说。教育就是修圣人之道,解除人生疑惑:“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解蔽篇》)“君子崇人之德,扬人之美,非谄谀也;正义直指,非毁疵也;言己之光美,拟于舜、禹,参于天地,非夸诞也;与时屈伸,柔从若蒲苇,非慑怯也;……君子大心则天而道,小心则畏义而节;”(《不苟篇》)修道的关键在于养心:“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解蔽篇》)故荀子提出“虚壹而静”之说:“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解蔽篇》)荀子还举例解说心中不明就会产生幻像:
 
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则未可定然否也。……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为人也,愚而善畏。明月而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也,卬视其发,以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气而死,岂不哀哉!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之间,疑玄之时正之。此人之所以无有而有无之时也,而己以正事。故伤于溼而击鼓鼓痹,则必有敝鼓丧豚之费矣,而未有俞疾之福也。(《解蔽篇》)
 
由此,荀子作出一个哲学认识论的结论:“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解蔽篇》)
就是说,人们之所以获得知识,第一是人具有认识的能力,第二是事物之理可以被人认识。归根结底,荀子认为:
 
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效儒篇》)
 
上述表明,荀子关于天、天道和人道的整个思想,与邹衍学派的占星学和阴阳五行说泾渭分明,水火不容。[4]
 
四、小结


清人汪中《荀卿子通论》谓:“荀卿于诸经无不通”。齐《诗》、鲁《诗》为荀子直传,韩《诗》为别传;《左氏春秋》、《谷梁春秋》为荀子直传;《礼》为荀子所长,《礼记》诸篇采《荀子》之说可证;刘向又称荀子善为《易》,其义见《非相》、《大略》二篇。“盖七十子之徒既殁,汉诸儒未兴,中更战国、暴秦之乱,‘六艺’之传赖以不绝者,荀卿也。周公作之,孔述之,荀卿子传之,其揆一也。”(王先谦,第21-22页)荀子是当时的儒家传道者,他也以正统儒家自居。[5]基于这种身份和立场,荀子把战国晚期诸子百家之说和纵横策士的游说之辞,一概斥之为“奸言”:“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非相篇》)他对于这些“奸言”盛行于世痛心疾首,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假今之世,饰邪说,交奸言,以枭乱天下,矞宇嵬琐,使天下浑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非十二子篇》)
故析辞擅作名以乱正名,使民疑惑,人多辨讼,则谓之大奸……(《正名篇》)
 
荀子著书立说,目的就是拨乱反正,为天下正言:“今圣王没,天下乱,奸言起,君子无执以临之,无刑以禁之,故辩说也。”(《正名篇》)荀子全部文字中都洋溢着这种激烈、深刻、犀利的批判精神。
因此,荀子对于邹衍学派占星学思想的批判,根源还在于对于儒家传统的守护。同时,荀子对于邹衍学派的批判,不仅开启了儒家思想发展的新阶段,也构成了中国古代思想史发展的另一条重要线索。东汉王充,则是荀子这种批判精神的继承者。当然,这个问题又超出本文范围,俟来日再论吧。
 
参考文献
王先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1992年:《荀子集解》,中华书局。
张岱年,2006年:《文化与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古籍(部分):《论语》,《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汉书》,《淮南子》。
钱穆,2001年:《先秦诸子系年》,商务印书馆。
白奚,1998年:《稷下学研究——中国古代的思想自由与百家争鸣》,三联书店。
廖名春,2005年:《中国学术史新证》,四川大学出版社。
章启群,2009年:《两汉经学观念与占星学思想——邹衍学说思想史意义探幽》,载《哲学研究》第1期。



[1]张岱年先生说:“荀子虽然没有割断天与人的联系,但是所强调的是‘天人之分’,他是中国哲学史上不讲‘天人合一’的思想家。”(张岱年,第145页)
[2] 也有学者认为孟子没有在稷下讲学。(见白奚,第七章第一节)
[3] 今有学者认为《正论篇》、《天论篇》、《劝学篇》系荀子在稷下“三为祭酒”时作。(廖名春,第539页)
[4] 全部《荀子》只有《赋》提到:“天下不治,天地易位,四时易向。列星陨坠,旦暮晦盲。幽晦登昭,日月下藏。”从文体即可知,这都是比喻。
[5] 《劝学篇》指明六经大要:“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



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214486-420430.html

上一篇: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释义——从占星学的角度
下一篇:从一个“二模”试题看高考陷阱
收藏 IP: 124.205.78.*| 热度|

1 王号

发表评论 评论 (0 个评论)

数据加载中...
扫一扫,分享此博文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4-27 02:36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