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龙像。
哥大东门和汉学系的系楼。 (均由海龙提供)
文/海龙
“西方汉学研究重镇”、“全美最早汉学系之一”—全球知名的哥伦比亚大学汉学系(也称东亚系),建系的源头,竟然是一位被称“猪仔”的普通中国劳工。
这是一个听似天方夜谭的传奇,却是铁证史实:百余年前,目不识丁的华工丁龙,将毕生积攒的血汗钱尽数捐献,一心创建汉学系,只为中国文明传播世界的梦想。
媒体纷载、网络热议,出现最多的词正是“传奇”。而传奇史实浮出水面的背后,则是一位中国旅美学者的孜孜以求。若无他的抢救性发掘,传奇或将永远流于传说。
王海龙,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哥伦比亚学院学者。他想要亲自诉说的,并不是已为人知的传奇本身,而是鲜为人知的完整的研究过程,是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以及更重要的,对人性、对文化力量、对不同文化互动意义的深度思考。
他说,百年传奇还未完结。
这是一个迟到了一年的故事。去年春天,我在偶然的机会下知道了华工丁龙的故事,在惊叹先人的义举之余,也对这段被湮没在历史的故事是如何被发掘出来的,觉得好奇。辗转联系,我找到了丁龙故事的发掘者王海龙先生。在与王先生的邮件往来中,我提出了采访,要把发掘始末告诉读者,王先生同意了。然而采访正要进行之际,却因故暂时搁浅了。半年多后,我前往哥大采访东亚图书馆W.K.W基金的成立活动,主办方介绍,捐赠者正是受到丁龙故事的感召而有此举动。我抱着尝试的心态,再次联系了王先生,王先生还记得他的承诺,并愿意亲自动笔把这段故事写出来,于是就有了此文。—驻美记者 成珞
丁龙的故事发表以后,在全世界华人读者间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收到了包括中国大陆、港台、美国等世界各地读者的来信。读者们惊赞当时苦难中国竟有这等义士,亦感慨中华文明有这样的感召力。
更为可贵的是,丁龙的义举启迪了后人。近来有很多人效仿丁龙,为弘扬祖国文化、为中西文明交流的伟业添砖加瓦。有的读者声称,他们就是读了丁龙的事迹开始反躬自省在今天如何用实际行动永续薪传,继承前人的事业。前不久,一位大陆企业家为百年前丁龙事迹所感,捐款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并建立有关基金,支持其为中美文化交流储备资料的工作;其后不久,我又收到香港著名的宗教慈善机构的捐助信,它们万里迢迢捐助《四库全书荟要》数百卷珍贵的中华文化宝典,并希望用古圣先贤的智慧和哲思来启迪哥大的学子、德泽人类世界和平。百年前的小人物丁龙埋下的种子,在这个春天开始苏醒、发芽,终将长成参天大树。
丁龙,你究竟是谁?
声名显赫的哥伦比亚大学汉学系,为何成为全美最早的汉学系之一,为何建系之初有足够财力邀顶级汉学家加盟,均离不开一项神秘的教席资金。资金名为:“丁龙汉学讲座教授”。
丁龙的故事是怎么发现的?1995年前后,我整理西方汉学史,发现哥伦比亚大学的汉学发展跟我所治的文化人类学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这有些独特。文艺复兴后西方汉学的发展,多关注中华传统的典章仪式书卷之学以及文物之类。20世纪初建系的哥伦比亚大学汉学系的起点却很高,它是由当时世界闻名的文化人类学思想家弗兰兹·博厄斯受校长之托到欧洲遍选其时最伟大的学者而筹建。博厄斯不止留意书斋,而且从宏观的文化和思想史高度遴选汉学家,来此充任“丁龙汉学讲座教授”。因此,哥大的汉学发展自是不同凡响,使得它一出世就一鸣惊人、独树一帜。
哥大的汉学研究为什么会这么不同呢,又有什么特别的因缘会使它从一出手就占领人文科学的制高点?丁龙又是谁?为什么以他命名的讲座教授就应该这么不同?
带着这些疑问,我走上了寻根之路。
起先我以为丁龙应该是个名人,他的姓Dean英文意思是“院长”“教长”或“地方主教”。但是看他名字的拼法像是个华人的拼音。于是我在跟华人相关的人文工具书上找。可惜,几乎查遍了哥大各个图书馆,都没有线索。
难道这是一位古代著名的王公巨卿、天潢贵胄,抑或是一位著名学者、博学大儒?或者是一位隐士、贰臣、豪商或传教士?我发动了我所有的想象力,想到就找,结果处处败北、落荒而逃。都不是。最后感到无奈,几乎要放弃了。
我也曾去请教过汉学系,可是没有答案。其时距建系已近百年,当时的行政人员对此一无所知。但此行的重要意义是我见到了丁龙。他在墙上的一个角落。
的确是中国人!那么沉静和安详,眼光隔着雾和百年岁月的风尘,像一脉忧郁的流盼凝视着我。这眼光看得我惭愧。
丁龙,我要找到您
美国名牌高校,并非什么人的捐助都肯要。而丁龙,是清末时期到美国修铁路、做苦工的中国“猪仔”,后给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生、富商卡本蒂埃当仆人,也为底层身份。但正是看似卑微的他,梦想将毕生积蓄捐给美国的大学,让其建立研究中国的科系,让中国文明为世界认知。
一个偶然的际遇,柳暗花明,我找到了一线阳光。在搜寻丁龙无果的窘境中,一天约翰·麦斯凯尔教授提起他的导师王际真先生可能会知道些线索。王际真先生1930年代就在哥大任教,离丁龙史实不远,何不请教一下他呢?其时王先生已经102岁了,虽然耳朵听东西吃力却是声如洪钟。关于丁龙,他知道的信息也有限,但是他提到了原系主任富路特可能会有记录,而且他的弟子夏志清可能会知道一些细节。
富路特早已辞世。他是美国传教士之子,出生在中国河北,博学而谦和;夏志清告诉我富氏有个简约的汉学系史文章可以参照,同时告诉我或许在汉学系任过教的蒋彝先生可能有文章提及丁龙。费尽周折找到了这些资料,可惜都是小故事,失之太简、语焉不详;有帮助,但是帮助不大。
故事毕竟是故事,而我的学术训练是文化人类学。它要求让事实说话,结论要有证据。对过去的史实要尽量还原而不能臆度。即使历史不能还原,也要用文化考掘方法回溯,或者立体地延展其文化上下文背景,最大限度地呈现事件本身。而此刻丁龙的线索却是茫然无绪,一再断线,让我非常沮丧。
其后,偶然因为寻找其他资料,我跟图书馆一位东方学家说起此事,她说既然丁龙捐款建汉学系,学校应该有原始档案,这些档案都在校史博物馆,应该可以查询。此话陡然点亮了我,我于是想到了去哥大档案室查找文献。本以为这次终于找到线索,可以毕其功于一役,不禁欣喜若狂。
没想到,我高兴得早了些。
在校史博物馆文献处,我查找到丁龙资料,没想到却只有两张纸。一张是记录“丁龙讲座教授”名单四位教授及任职起讫时间。另一张是一页加州刊物的剪报,说是丁龙事迹如何感染人们为社区出力云云。丁龙的寻找到这里又断线了!
四顾茫然。宛如费尽心力跋涉万里到了目的地,却发现源头是个死泉。我当然不甘心就这样收场。在昏黑的氤氲中我苦苦思考。这张纸上的一行小字突然映入眼帘:“丁龙讲座教授”学衔部分为丁龙所捐;但这个教席却是1901年贺拉斯·卡本蒂埃为纪念他的中国管家丁龙而设。这个发现让我的惊讶非同小可。
丁龙与卡本蒂埃
脾气不好的卡本蒂埃,曾因一件小事要解雇丁龙,丁龙却一如既往微笑打理家务。丁龙说,中国古代的孔夫子说过,做人要仁慈。这是卡本蒂埃生平第一次听闻这位东方先哲。待丁龙将退休时,卡本蒂埃决定赠予一笔养老款,或满足一个心愿。丁龙拒绝了前者,而忐忑说出久藏于心的梦想。卡本蒂埃被深深打动,积极奔走,不惜倾家荡产。
卡本蒂埃是谁?他跟丁龙是什么关系?他又为什么要以一位中国佣人的名义捐一个系并设立专门教席?
看到我的疑问抑或被我的虔诚打动,博物馆档案处负责人殷勤替我寻找,骤然间他喜出望外地抱来了两大包文件,说是在卡本蒂埃名下找出的。打开文件,我的手发抖了:这是一百年前哥大两任校长跟卡本蒂埃之间的通信。这些通信里讨论了哥大建立汉学系的全部过程,当然,这里面提到了丁龙。
此刻丁龙,在朦胧中,透过了百年的烟尘呼之欲出。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瞬时间我意识到,我需要寻找的已经不仅仅是丁龙,而又增添了眼下突然冒出来的卡本蒂埃。不确定谁是卡本蒂埃,丁龙就永远只能是个传说。
细读哥大校长们跟卡本蒂埃的通信,都尊称他为“卡本蒂埃将军”,而且我发现他行踪无定,经常在纽约和加州两地奔波。他是什么将军?统领何方军队?一时无解。按照这个提示我再去查找工具书。我知道卡本蒂埃是个富翁,可他为何又去军队?查遍了所能发现的军事名人词典皆无果。知道他是律师,查当时的法律人名辞典也没有消息。查了当时其他名人辞典和慈善家辞书也没有结果。那时,尚没有今天的电脑网络和搜索引擎。即使有,卡本蒂埃也未必被收录。最后万般无奈,我求助于专业的图书馆员和目录学专家。敬业的专家最终在上世纪牛津大学出版发行的 《加利福尼亚州指南》中找到了卡本蒂埃的踪迹。我,终于得到了进入龙窟的钥匙。
虽然简短,但是工具书给了我卡本蒂埃一生的轮廓。他是个传奇人物:出生于纽约,1848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哥大本科,两年后又毕业于哥大法学院,然后随着淘金热去了西部,却没有淘金而是做了铁路生意,一夜暴富,拥有中太平洋铁路公司大量股票。他在海滩处女地上建造城市,创立学校、码头、防波堤、船坞等并自命市长。这座城市就是今天的奥克兰市。其后他把城市交还给联邦政府,他又在加州创建国民自卫队并自命将军。这就是哥大校长们称他为“将军”的缘由。
在修建铁路生意中他大量接触了华工。他跟丁龙的故事就发生在那个时期。二人结下了终生的友谊。丁龙一直跟随他直到晚年共同捐建汉学系。
有了卡本蒂埃的传记和生平,加上他跟哥大两任校长之间的通信为证,汉学系的创建、丁龙和卡本蒂埃以及哥大的关系都昭然若揭了。我做了仔细的研究,逐日阅读了当年的文献和全部过程中的细节,终于得以复原史实,理清了事情的全部缘由始末。自此,丁龙的传说终于还原成了历史。
传奇并没有就此完结
卡本蒂埃声言自己并非中国人,也不是中国人的子孙;但是通过他对中国人的了解,他愿意向那时苦难的中国、向中国人伸出双手。他拒绝了当时校方要以中国驻美大员和其他名人来命名这个汉学系的“好意”,而坚称如果不以丁龙命名他将撤回这笔捐款。为了建成这个系,他先后追加了至少275000美元,甚至卖掉了在曼哈顿的房产,搬回在纽约上州的老家高文镇,终老于斯。
丁龙和卡本蒂埃的传奇并没有就此完结。
在这件事上,我们看到了人性和文化的力量。那时的中国风雨飘摇,晚清的羸弱任人宰割,它的人民在海外被人凌辱。但即使是这样,文化的力量仍然在唤醒人们的良知。丁龙的自尊自强不自弃感动了他的主人卡本蒂埃,让这个处于经济和政治优势地位的美国人感动于文化的伟力和人格力量。而卡本蒂埃也是高贵的,他全身心地投入重建文化理解和推动文化互动的高尚事业,义无反顾。在这场人文佳话中,卡本蒂埃的贡献不可忽视。可以说,没有他,在那时美国,丁龙的梦永远只能是个梦。
卡本蒂埃不仅捐款给哥大,而且捐款给加州大学建立汉学研究项目,使得加州大学也成了美国历史上最早设立汉学研究和汉语教学的学校。此外,卡本蒂埃更是向中国的大学捐款。在我后来索获的资料中,卡本蒂埃也曾直接向中国广东岭南医学院捐款赞助医学研究和培养医生的事业。
丁龙和卡本蒂埃的往事发表后,在全世界汉语读者心中激起了不小的反响。它充分展示了在那风雨如磐的岁月里,中美民间友谊和两种文化互动的力量。这个故事在今天仍然没有过时。不管我们民族是在苦难中还是在崛起时,它都有激奋人心的意义。一百年前,一位曾经觉得自己高贵而中国人弱小的美国人从不了解中国到敬慕中国,到最后为了中美文化交流做贡献几乎倾家荡产。而一百年后,我们或许能从这个故事里学到些什么。
十年前,哥大庆祝250年校庆暨汉学系成立100周年纪念会时,我曾受命发言。为此,我又开始了新一轮发掘。为了核定丁龙的归宿,我查询了卡本蒂埃晚年居住的故乡,跟高文镇镇公所的工作人员和历史学家一起调查丁龙的最后消息。我们查找了很多资料,可惜没有找到丁龙最后归宿的文献。但是我查找出了卡本蒂埃故乡有一条以丁龙命名的道路。这是一条可喜的线索。随即我向小镇镇公所和州公路局问询,并跟纽约州、纽约市移民局、民政局等机构联系,可是由于年代久远终于没有得到最后的线索。
丁龙究竟魂归何处?小镇上的历史学家很热心。寄来了地方志和卡本蒂埃在加州的传记资料。关于丁龙的归宿,小镇方志所载和历史学家皆认为丁龙陪伴卡本蒂埃在那里逝世,他被葬在了卡本蒂埃家族的墓地。可是也有不同说法。镇上历史学家曾经热心联系当年尚活着的一位近百岁老妇人,据说她丈夫认识卡本蒂埃或亦了解丁龙。然而,老妇人在接受电话采访时对丁龙充满不屑,她认为这样的华工来美就是为了赚钱,既然赚了大钱,晚年他不会留在小镇,一定是携钱回中国,过享福的日子去了。她并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她的邻居丁龙和卡本蒂埃捐出了他们终生的积蓄,为了中美文化做了些什么。虽然她知道,他们的镇上就有一条以丁龙命名的路;虽然,她可能每天都走在这条路上……
世界不是玫瑰色的,各民族文化最终的融合和理解仍然需要时日。
记得捷克革命家伏契克在就义前曾经说过一句充满了深情的话:“人们啊,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这种深情叮嘱至今仍然萦绕于耳,它充满了爱,也充满了必要的警觉。这也应该是丁龙故事今天的现实意义之一。
作者:海龙
来源: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