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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季红真丨汪曾祺文学风俗画中市井风情的初始场景

已有 2533 次阅读 2018-3-28 07:50 |个人分类:东鳞西爪|系统分类:人文社科|文章来源:转载

 

博主:此文发表于《文艺争鸣》2017年第12期,《新华文摘》2018年第6期摘登了该文的主体内容。这里的电子版转自http://www.sohu.com/a/215436037_816900

季红真丨汪曾祺文学风俗画中市井风情的初始场景

    汪曾祺上学以后,逐渐就能够独自走出老宅。他有了很大闲逛的自由,眼界也因此开阔,世界一下开阔、丰富、热闹了许多。他结识了不少新的人物,也熟悉了更多的生活场景,成为他的世界最初的市井记忆。这些原始的市井风情,储存在他脑海的深处,在由时间与情感的发酵之后喷薄而出,以丰富的形与色铺展出朴素动人的风俗画。

    他每天上学有两条路,一条就是东大街,另一条则是沿臭水河而修的后街。

    放学的路上,如果走东大街,他就要流连于各种商铺作坊。到银匠店里去看银匠在一个模子上錾出一个小罗汉,到竹器店看师傅怎样把一根竹竿做成筢草的筢子,到车店看车匠用硬木旋出各种形状的器物,看灯笼铺糊灯笼,看烧饼铺烤烧饼,看酱菜园腌萝卜、看炮仗店做炮仗……看珠花铺子的女工做珠花,而且自己也买了穿珠子的细铜丝,以黄色的腊梅和红色的天竺搭配,学着为家里的女性做插鬓的花饰,晚年他一再提起这桩充满乐趣的童年旧事,还愤愤地说:我应该当一个工艺美术师,写什么破小说!。而且,对于这些店铺,他百看不厌,老是有新的感动。生活在这些店铺里的人,不少都成了他小说里的主人公,他们的命运成了他文学主题的核心。他真诚地说:这些店铺、这些手艺人使我深受感动,使我嗅到一种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

    如果走后街,他就可以见到河边高坡上的许多人家。汪家的后门开在一户吴姓烧饼店的住家后墙上,走后门的时候,要穿过吴家的院子才能到巷子里。这家的烧饼和长着桃花眼偷人的老婆都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最终成为他笔下的故事。《异秉》卖熏烧的王二家就在住在草顶泥地的碎砖房里,四面不临人家;以为人纳鞋底为生的侉奶奶种的八棵榆树,和她的两间草房,就坐落在巷子外面、后街以外的空地上;开肉案子的精明庞家住在后街与螺蛳坝连接的拐角上,王玉英浪荡风流的未婚夫钱老五三间房的独门小院,也坐落在后街的臭河边;卖菜兼营撮合临时夫妻的薛大娘互不相连的三处房子,朝南的正屋也头枕臭水河。当然,每天傍晚的风景中还有一大丛旺盛的晚饭花,衬托着一位他暗恋的邻家女孩儿、小家碧玉王玉英,直到她出嫁为止,童年汪曾祺(李小龙)才从心里把她抹去。这条路上人家的故事,不少也都成为他小说的素材。走这条路上学,还要经过三座贞节牌坊。大小、高矮、式样都差不多,白石、重檐、方柱。横枋当中有一块像洋装书一样略微前倾的长方形石头,上面刻着圣旨。太阳好的时候,牌坊把影子齐齐地落在前面的土地上。下雨天,在大雨里淋着。许多麻雀在石枋石柱的缝隙里做了窝,每天黄昏的时候,成群结队地飞来,唧唧喳喳叫成一片。回家路上的汪曾祺,觉得好像牌坊自己在叫。

    这个时期,除了家人邻居,汪曾祺接触最多的是学校的教职员工和同学。校工詹大胖子是他一生难忘的人,从青年时代初涉文坛,到老年文章淡淡忆儿时,他多次写了这个人物的故事。除了每天见面之外,还经常到他的秘密小店买零食。重要的一环,是他在庸俗的外表中,善良而正直的品性。他的故事也牵连着校长和一个女教师的隐情,以及一个纨绔恶少教师的阴谋。业余画炭笔人物肖像的教师夏普天,也是他印象深刻的人物。小说《小孃孃》里面的谢普天,当是以他为原形。开篇就讲谢家的辉煌历史与好治园林,显然是夏之蓉的家史,谢是夏的谐音,只是将小学教师的职业改为中学教师。至于教授国文的高北溟先生,几乎是他终身敬仰的楷模式的纯儒,由小说而散文屡屡提及。同学当中,也有不少人使他终身记忆,《故里三陈》当中,有一年七月十五的迎神赛会上,跳通判的就是他的同班同学。同学的家世生活,给童年汪曾祺打开了各式各样的门。他经常想起的一个同学叫金国相,头大、眼睛也很大,声音粗哑,样子有些蠢。因为当时传说他长了尾巴,第一节课下课的时候,经常有一些同学追他,要脱他的裤子。金国相跑得很快,从来没有被追上过。他是孤儿,与祖母相依为命,靠糊袼褙(高邮人称骨子)为生。因为要用门板糊袼褙,他家一般不关门,不必进屋,路过即可以看到空空荡荡的堂屋,只有一张破桌子,几条板凳。

    他家对门是一家私塾,小学生们经常在放学经过的时候,大摇大摆地走进去随意地看看,童年汪曾祺也是这些顽童之一。老先生相貌奇古,但是颇为时尚,板壁上挂了夫妻俩放大的照片。边廓还用粗大的字体题诗一首,内中有一句让他觉得很可笑:诸君莫怨奁田少,吃饭穿衣全靠它。”“奁田多少是老先生自己的事,与诸君何干?邱麻子是一个同学的外号,因为麻面而且黑得名。他的年龄大于别的同学,身材和心理也比别人成熟,因此也比别人孤独,没有朋友。他出于本能地摸了女生,受到当众的刑罚,并被开除了,只好随着父亲打铁。放学之后,汪曾祺和同学经常去看铁匠铺,就会看到他抡着大锤——当,丁——地打铁。北门外唯一的棺材店也是汪曾祺的一个同学家开的,这个同学名字叫徐守廉。他很聪明,功课很好,是汪曾祺小学时代的好友,所以经常可以到他家去玩儿。见识了制造各种棺材的作坊,在杉木的香气中,看专业棺材师傅用锛凿棺材盖,也看见他的父亲在账桌子前,用一幅骨牌打通关。小学毕业之后,徐守廉没有继续升学,他在家学做棺材的手艺。汪曾祺上高中的时候,走过他家,两个人只能简单地对答,没有了昔日好友的亲近。他已经可以熟练地使用锛子,成为一个熟练的少年棺材匠。外号叫蔞薹蒿子的一个吕姓同学,家里是开糖坊的,制作出售做成糖饼的麦芽糖,属于北方所谓糖官一类的甜点,是年终祭灶的必须物品。他小学毕业以后,接替了父亲的营生。早早结婚生子,也很快发胖了。汪曾祺认为,他是同学里最没有野心,最没有幻想,最安分知足的。王居则是北门外最兴旺的王记豆腐店的儿子,家里干净利索,各种豆制品质量精良。他毕业后,升到了初中,和汪曾祺同学九年。这些同学都是市民子弟,延续了汪曾祺从老宅、家族亲友的社会关系,丰富了他的社会阅历,引发着他不同的感触,从中可以看到他对于人生的真情喟叹。和这些早早为生计劳碌的同学相比,汪曾祺的少年时代算得上是无忧无虑。

    还有一些小城里古旧的人物,也是汪曾祺少年时代生活中重要的内容。这些人物有些他只是见过而无来往,有的则打过一般的交道,他们的故事则大多是耳闻。听闲话是所有少年儿童的乐事,童年汪曾祺也不会例外,何况从家庭邻里到学校,都给他提供了条件。承恩寺就在五小附近,几十年不出山门、夜半撞响幽冥钟的老和尚,肯定是童年汪曾祺经常看到的人物,才会有从相貌到生活细节的细致描写。马道士大约是他接触过的人,因为他多次提到去练阳关上吕祖楼的经历。马道士就单身住在里面——临近阴城与鬼为邻的吕祖楼上,而且长年穿着道士的衣冠独往独来,也是小城中的一道风景,关于他的传说一定不少。他整天在楼上读道书、医书,偶尔到街上买必须的食品。他靠给病人开廉价小药为生,不做任何道教的仪式,还开了一小片地种蔬菜。童年汪曾祺就觉得他属于道教的一个什么流派,和其它的俗道士不一样。吕祖楼周围的二三十棵梅花,在高邮也是难得的景致。《故里三陈》中的三个能人,显然都是他见过而来往不密切的人。陈泥鳅还带了五奶奶抱着孙子到他父亲家看过病,接生的陈小手也可能和他的父辈有来往,陈四则只是在迎神赛会上看见他精彩的表演,或者买过他做的精巧花灯。《故里杂忆》中的李三是庙祝兼地保,岁中叩门乞赏的时候,不会拉掉汪家,童年汪曾祺肯定见过他。住在文昌阁里收字纸的老白,背着大竹筐,十天半月走进人家,将挂在家神菩萨旁边、贴着敬惜字纸的纸篓中的废纸,背回去烧掉。汪家是书香门第,老白自然是要经常上门,和童年汪曾祺可能有过攀谈。号称姚六针的全城著名兽医,丧偶之后娶的是东大街孀居的顺子妈,保媒的是茶炉店金大力的妻子。童年汪曾祺肯定见过他们,甚至有些来往也在情理之中。鲍崇岳是商会养着的保安团长,在高邮居住十几年,又喜欢和士绅人家往来走动,儒商的汪家,以及与之联姻的杨氏等旧家,自然是他走动的对象,儿女很可能和汪曾祺还是同学。童年汪曾祺每天都去的万宝堂药店,是邻里夜晚聊天的地方,也是过往客商临时小憩的地方,各种闲话会不绝于耳地进入他的脑海。主讲的张汉一再被他写入文章,可见当年听了不少他讲的故事。卖眼镜的王宝应见多识广,也经常到那里歇脚闲聊,童年汪曾祺肯定是他的听众。卖艺的王四海被五湖居的老板娘貂禅留在了高邮,当年在离汪家不远的北门外,徒手摔公牛的风采大约也曾经被汪曾祺亲眼目睹。关于这些人物的口头文学,最终都被汪曾祺加工成小说。还有一些小城传奇的人物,则完全是汪曾祺童年听来的。靳德斋是高邮武林高手,住在离汪宅很近的天王寺附近。童年汪曾祺听到过关于他的传奇,江湖上流传着两句话:打遍天下无敌手,谨防高邮靳德斋。有外地武师不服,远道上门较量,邻居说他打酱油醋去了。来人在竺家巷一家茶馆里等,有人指给他看靳德斋,只见靳德斋两手平端酱油醋快走如飞,碗里满满的汤汁纹丝不动。那人一看,赶紧搭船走了。童年汪曾祺走过天王寺的时候,总是想到靳德斋,不知哪一处民居是他住过的?韩小辫则年代近些,他的故事还有父亲汪菊生亲眼所见为证。这些民间的叙事,深印在汪曾祺的脑海里,一直到晚年都难以忘怀。

    童年汪曾祺经常去的地方还有大淖和越塘,因为离得近:出我家所在巷南头,是越塘。出巷北,往东不远,就是大淖。大淖的岸上有一块比碾盘还要大的石头,人们称之为星,也就是陨石。大淖是两条水道的河源,往北通到北乡,往东可达邻县兴化。中央有一条狭长的沙洲,上面长满茅草芦苇,四季变幻着新鲜的颜色。这是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每天都要随了万宝堂的老朱去淖边挑水,远远地欣赏风景。乘船出门的时候,也可以就近观赏高阜上的人家。几家炕房,绿柳丛中露出粉墙,上面黑漆书写鸡鸭炕房,门前的土坪上有人负暄闲话,不时有人从门里挑出很大的扁圆竹笼,笼口络着绳网,毛绒绒的松花黄色小鸡小鸭,挨挨挤挤啾啾乱叫。一处浆坊,用水磨芡实制作浆洗衣服的白色奖块,两头毛驴拉磨,四五个师傅里外忙碌,晴天门外晾晒的姜块,白得耀眼。附近还有几家买卖荸荠、茨菇、菱角、鲜藕的鲜活行,集散鱼蟹、鱼行和收购青草的草行。然后就是田畴麦垅,墙上贴着牛粪饼的农家景象。大淖是城乡结合部,颜色、声音、气味都和城里不一样。这里的人也不一样。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观念和街里的穿长衣念过子曰的人完全不同。大淖南岸废弃的轮船公司东西两侧住着完全不同的两伙人,各有各的生活与和乡风。西侧的几排错落的低矮瓦屋,住的是兴化、泰州等下河一带来的小贩儿,卖各种时令的瓜果,还有一个卖眼镜的宝应人,一个卖天竺筷的杭州人。他们像候鸟一样,随着季节定时来去。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为是客居,凡事忍让,那里总是安安静静。还有就是二十多个兴化帮的锡匠,他们很讲义气,规矩很大,不嫖不赌,为人诚信,闲时练习武功,阴天吹打弹唱成本大套的香火戏。有一年,一个小锡匠和一个保安队的女人要好,被打死以后,用尿碱救了过来。汪曾祺跑到出事地点,只看到几只尿痛。他去看那个女人,门半掩着,黑暗中的床上坐了一个女人,看不清眉眼,但是觉得他很美。过了几天,他又看见了锡匠们游行的队伍。他的心里生出了向往,这点向往是朦胧的,但也是强烈的。

    越塘是童年汪曾祺上学的必经之路,也是星期天钓鱼、暑假写生的主要去处。《大淖记事》的挑夫们就真实的住处就在那里。他们世代相传做挑夫,男女老少都靠肩膀吃饭。根据季节,靠了船码头,改换着担子里的货物内容。吃饭、干活,是他们基本的生活。连姑娘媳妇也挑担,肩上的垫肩是特有的服饰。家里不盘锅灶,烧黄泥烧成的矮翁。蹲在门口,捧一个粗瓷大碗,狼吞虎咽,是那里傍晚的一道风景。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凑在一起赌钱,算是休息几天,大约也是因为节日期间百工休业,没有东西可挑。赌钱的方式也古老简单,却带给他们极大的快乐,还有旁观的闲人为之喝彩。结了婚的媳妇百无禁忌,可以和男人放肆调情,婚姻也是顺乎性情地自作主张,不需要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他们很被街里的人看不起,叫他们筢草鬼子,说他们风气不好。童年汪曾祺却非常欣赏他们的生活,看见他们大口吃饭,觉得那大概是世界上最香的饭。看到一二十个女人们系着两寸长的辩根、头梳的流光、插着花、脚趾盖涂了色,挑着五颜六色的鲜货,风摆柳一样走过,简直美不胜收。这里发生的一件事情,也让童年汪曾祺感到惊奇。越塘边上住着一位姓朱的轿夫,得了血丝虫病,无法再抬轿子,生活几乎陷于绝境。他的黄头发老婆邋遢而萎靡不振,整日蓬头垢面,丈夫生病以后,她也当了挑夫,担起生活的重担。忽然焕然一新,衣服整整齐齐,头发梳得光光的,显得挺拔精神,尤其让童年汪曾祺惊讶的是,她其实很好看。小锡匠的故事和这个女人的变化,在汪曾祺的心灵深处窖藏了四十余年,终于发酵成酿流淌如溪,移花接木,成就了他的名篇《大淖记事》。

    阴城也是他经常去的地方。小的时候,是随着祖母到莱生小爷家串门,大致地看看。大了一些,则是和小伙伴们一起,去放风筝、捉蛐蛐,抓蛤蟆。传说韩世忠曾经在那里屯兵,有时可以捡到古代军用水壶尖底陶瓶,用之插梅可结子。到了汪曾祺出生的时候,这里已经成了乱葬岗,所以叫阴城。到处是坟头、野树、荒草、芦荻。草丛里有野兔子,极大的蚂蚱,各种昆虫都很多,还有不少野狗。早晨和傍晚,有大群的白颈乌鸦,人走过,叫着飞起来,不一会儿,就纷纷落下。这里没有人家,只有一座破财神庙,里面住着一个不知来历的北方大汉,吃野狗肉喝酒。这里很少人来,孩子们来的时候,也是结伴而行。只有制造炮仗的人家,到这里来试炮仗。但是也有极其热闹的时候,这就是放烟火。盛大的喜庆场面,留给童年汪曾祺快乐的记忆,把它写进了自己的小说《岁寒三友》中。

    逛各种寺庙是汪曾祺早年的一大乐事,除了近处的大小庙宇之外,还有远处的寺庙。他曾经到屹立着西塔的镇国寺去玩儿,看见寺门外有一堵紫色的石制照壁,向前倾斜着却不倒。上面刻着海水,故名为海水照壁。还有一尊肉身菩萨的坐像,是一个和尚坐化之后漆成。东塔所在的净土寺,他也去玩过。他喜欢寺庙里的广庭、高楼、古树,也喜欢看释迦牟尼和他两旁的侍者,有一个侍者年龄很大了,还那么站着,童年汪曾祺很为他不平。他喜欢看降龙罗汉、伏虎罗汉、长眉罗汉,一直到晚年,撰写《罗汉》一文的时候,都提起家乡的罗汉雕塑。他还喜欢看释迦牟尼背后,刻在墙壁上的海水观音:观音站在一个鳌鱼的头上,四周都是涡旋的水。他从来没有看过海,却从这一壁泥塑上听到了海水的声音。晚年,他言之凿凿:一个中小城市的寺庙,实际上就是一个美术馆。汪曾祺艺术的修养,有一部分就是来自早年寺庙佛教艺术的熏陶。

    文游台也是他每年必去的地方。先是随着家人清明前后到东乡扫墓,都要经过泰山庙前的凌空拱桥,文游台就在庙的后面。上学以后,每年春游都要登台远望。泰山庙正殿后面即属于文游台,沿砖路北行,路的东面有秦少游的读书台。再向北,地势渐渐升高,有一大土墩,文游台即建筑其上。土墩的一侧是四贤堂,原为一淫祠,后来被蒲圻先生、一个叫胡尧元的人改造。汪曾祺觉得他真是多事,把淫像留下来,让我们看看也好。正面是盍簪堂,堂名出自《易·豫》:勿疑,朋盍簪,后儒解释为:群朋合聚而疾来也。翻译成大白话,则是朋友聚会,速来。因此,也可以叫做快来堂。两壁上刻了《秦邮帖》,把名家的书法杂凑起来,是清代一个地方官刻制,其中不少是假的。汪曾祺等一群小学生不管是真是假,对它还是充满感情。他们用薄纸蒙在贴上,用铅笔来回磨蹭,把这些带回家,不时翻出来看看,心里觉得很美。盍簪堂之后,是文游台的主体建筑,宏大宽敞,东西两侧都有大窗。童年汪曾祺经常爬在窗户上看半天。东面是农田,麦子油绿,油菜、蚕豆开得很盛,看着喜兴。西边是人家,房屋鳞次栉比。越过大片的屋顶,可以看到运河堤上的杨柳,看到船帆在树颠后面缓缓移动,觉得非常美。心里有点酸酸的,也是甜甜的。多次的游历使汪曾祺少年励志,对家乡的历史文化熟稔于心,顺乎性情地臧否前人,追慕的是文学天才秦少游:文游台实际上是秦少游的台。

    因了各种名目,到附近的河堤上去玩儿,是汪曾祺从小到大经常的节目。少年时代,大约都是和小伙伴们同行,因为他叙述运河堤上所见风光的时候,用的是复数。运河是一条悬河,河底高于堤下的地面,据说河堤和城墙取齐。他们站在河堤上,可以俯瞰堤坝下的街道房屋,指认出哪一处的屋顶是谁家的。城外的孩子放的风筝,就飘在他们的脚下。城里人养的鸽子飞起来,他们看见的是鸽子的背。走下河堤的时候,几只野鸭子低飞起来,看上去飞得高高的。他们在河堤上看船,赤膊的精壮男人撑着大船,因为重载吃水很深,要用肩窝顶着竹杆,从船头到船尾一趟一趟地来回走动。他们浑身色如古铜,目光清凉坚定。舵楼里住着年轻的媳妇,敞着怀悠然地奶孩子,衣物挂在舵楼伸出的竹竿上。他们看打鱼,鱼鹰精神抖擞地排列着栖在木架上,随着打渔人竹竿的指挥,钻到水里捉鳜鱼。出水之后,打渔人解开鱼鹰脖子上的金属箍儿,把鳜鱼扔进船舱里,奖励一条小鱼。有时候,两条鱼鹰抬着一条四斤重的大鳜鱼上来,打渔人一手捞住挣扎的大鱼,看的人和鱼鹰一样兴奋激动。远处传来蹦蹦蹦蹦的响声,是在修造船只。待修的船底朝上,好像辛苦久了要休息,崭新的船只油了桐油,不久就要下水,给人充满希望的快乐。船厂附近照例的打铁炉,叮当作响。还有碾填石缝用的石粉的碾子、卖牛杂碎和锅盔的山东人经营的小铺。到位于高邮城西北、运河堤之西的高邮湖游玩儿,对于小学生来说,大约就算是远足了。他为自己从来没有在高邮湖泛舟而奇怪,曾经向往一个叫菱塘桥的地方,因为名字很好听。他只能想象湖西的景色,一片碧绿碧绿的茭草。因为每年夏天,湖东的农家都要赶着牛从经过东大街到湖西。那里的天气凉爽、有茭草,让牛歇伏、吃茭草,恢复体力。

    一片水域大得看不见边际,经常是一只船也没有,加上神珠的传说,耿庙神灯亦真亦幻的里巷闲话,让他觉得有些荒凉、寂寞和神秘。黄昏时分,天色由浅黄、橘黄到紫,渐渐演变成深紫的长天,让少年汪曾祺感动不已。随之而起的是堤下炊烟的香气,船娘呼唤孩子的清亮叫声……这样的自然人文景观,启发了本来就敏感早慧的汪曾祺丰富的艺术感觉,一直记忆到晚年:“……这一切真是一个圣境。

    唱大戏是古代中国民间重要的娱乐活动,最初是为了敬神,实际上是人神共娱。神本无权,唯人授之。所演剧目大都是宣传封建的伦理纲常,具有高台教化的性质,因此受到统治者的嘉许。而且,中国的神氏极多,祭神的仪式也极多,不仅有天地等正神,还有山神水神乃至灶神、马神、牛神,祖先崇拜的先人,五行八作的祖师爷,都需要不时地祭祀,许多的庙里建有戏台,唱大戏是所有仪式之后的庆祝高潮。这个风气在高邮也很兴盛,到了三十年代,随着封建文化的衰落,娱神的功能已经逐渐消逝,至少马神的生日不再祭祀,代之以商业性的演出。当然,也还需要一个名目,更重要的是请戏班的资金。小县城里没有其它的娱乐,看戏便是头等的娱乐。城隍庙里的大戏台,也演出梅花歌舞团那样的歌舞,这种节目演给城隍老爷看,颇为滑稽。魏萦波创办于二十年代初的梨花歌舞团,一九三零年改名梅花歌舞团,上演欧阳予倩编的歌舞剧《杨贵妃》,以及草裙舞等艺术歌舞节目。在无比森严的城隍庙里演出,简直就是戏弄神灵。童年汪曾祺是一个戏迷:“……只要听到哪里锣鼓响,总要钻进去看一会儿。可见,当时看戏的机会还是很多的,而且不用买门票。他在很多地方看过不少传统剧目,都是下河一带的草台班子,演员的地方口音浓重,剧情和唱词都可以随意更改,还会突然上来一个老旦或老生,念几句陈词数板。他们主要是演京剧,也会演一些徽调的剧目。泰山庙是他经常看戏的地方,那里供的是东岳大帝,因为掌管生死所以香火很盛,初一十五进香的日子和他的生日都要唱大戏。保留了娱神意义的同时,也带有一些商业的性质,要收一点钱,这是传统的戏剧理念向现代商业演出过度的时期。站在正殿的地上,看对面高戏台上演出《杀子报》一类老戏,是汪曾祺早年的乐事。有一件事使他印象深刻,一再地提起。有一个叫颜大花脸的演员,在廊子上对烧开水锅的大喊:打洗脸水!汪曾祺听出了他的一腔怨愤,满腹牢骚,因此懂得:江湖艺人,吃这碗开口饭,是充满艰辛的。还有一件事,也让他记忆犹新。有一年来了一个卖了脑子落魄的女演员周素娟,她在南方坐过科,专攻青衣,能够唱《伍家坡》、《祭江》一类高难度的经典剧目,台子下的人听得鸦雀无声。在螺蛳坝看的大概是野台子戏,舞台是临时搭起来的席棚,坝前织席、开茶炉的人家,把瓦棚垫高摆上凳子就是座,不就座的就站在空地上看。剧目也比较活泼,有赤臂滚钉板情节的《九更天》,也有很美的《小放牛》和《白水滩》。前者引起观众强烈的反响,汪曾祺却觉得乏味而且恐怖。他喜欢《小放牛》里村姑的一身装束,也欣赏她浅白而富于画面感的唱词:我用手一指,东指西指,南指北指,杨柳树上挂着个大招牌……”是一个春风淡荡的恬静的意境。一直到晚年,他都以之为美学风格的至高理想,我自己的唱词能写到这样,我就满足了。《白水滩》让他觉得别具诗意,是凄凉之美。里面十一郎的扮相很美,最终移入《大淖记事》中的俏佳人十一子。这是汪曾祺最初的戏剧缘,奠定了他最终走上戏剧创作道路的基础。

    作为一个无忧少年,汪曾祺无目的的闲逛成为他笔下风俗画最初的素材来源,也奠定了他美学风格的基调。他一生凝视民间社会,以风俗画的形式保留消逝的文化史风景,吟唱深情的挽歌,当开始于少年时代对世界满怀好奇的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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