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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里热浪
七月份要在意大利考察,未到之前就会想起夏天的火热。关于这个季节,印象最深的应该是1990年的足球世界杯,尤其是开幕式,主题歌就叫意大利之夏。意大利属于典型的地中海气候,最大的特点就是夏季炎热干燥,而温和多雨的天气只属于冬季,由此也成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雨热不同期的气候类型。天气虽然炎热,但少雨的特点对我们的野外考察却是优点,不容易耽误工作。
而说起我们将要进行野外考察的西西里岛,除了威尔第的歌剧《西西里晚祷》,恐怕很多人知道得最多的就是黑手党与西西里的联系,尤其是首府巴勒莫,每一条街巷都曾经充满了黑色的印记。巴勒莫的机场叫Falcone-Borsellino,就是以生于巴勒莫的著名反黑法官乔瓦尼·法尔科内(Giovanni Falcone)和保罗·博尔塞利诺(Paolo Borsellino)的名字命名,以纪念他们在反黑事业上的伟大贡献,两人于1992年在巴勒莫被黑手党暗杀。长期的警匪对峙让巴勒莫成为一片狼藉之地,但随着反黑斗争的深入开展,历史已经翻过,现在的西西里岛和巴勒莫重新恢复了宁静。来机场接我们的巴勒莫大学的斯提凡诺(Pietro di Stefano)教授一脸的热情洋溢,就像是给我们吃了一枚定心丸。
在历史上,作为地中海最大的岛屿,西西里岛不仅是文明的交汇处,也是连接东西方的桥梁。它从公元前8世纪开始接受希腊人的殖民,在公元9世纪遭到阿拉伯人的入侵,自11世纪之后则由诺曼人统治。由于千百年来种族的融合,斯提凡诺教授介绍说,现在的西西里人说一种特别的意大利语方言;因为太特别,也几乎可以说是另一种语言,其他意大利人很难听懂,而对我们来说都一样,就是完全听不懂。
在地质上,西西里岛是新近纪亚平宁-马格里布(Apenninic-Maghrebian)褶皱推覆带的一部分,岛屿的南半部主要由新生代沉积占据,穿插着一些二、三叠纪沉积。我之所以选择要到西西里岛来,就是因为岛上有好几个新近纪地层的金钉子(GSSP)和代表性剖面,在巴勒莫大学的地质博物馆中还有丰富的第四纪哺乳动物化石标本。
从机场出来,公路沿着第勒尼安海的岸边前进,也有并行的铁路。逐渐接近巴勒莫,但我们没有进市区,而是直接开车到城市西面的山上。整个巴勒莫山脉由从三叠纪到新生代的海相沉积组成,斯提凡诺教授介绍了西西里岛的地质概况,并指引我们观察三叠纪的海相灰岩剖面。他的两个博士助手还特地带来了喷水灌,将泻湖相灰岩表面打湿后可以更清楚地观察藻类和海绵化石,据说幸运的话还能见到巨齿鲨(Megalodon)化石。这个时间正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下的干旱季节,满山都是枯黄的干草,除了耐寒的松树和喜热的仙人掌等植物,看不到太多绿色;蜗牛也停止活动,藏在岩石的背阴处。
下山后才去旅店安顿下来,就在古色古香的市中心。据说巴勒莫在公元10世纪阿拉伯人统治时期是世界上仅次于君士坦丁堡的第二大城市,这实在令人难以相信。我们晚上去参观拥有丰富古生物化石的巴勒莫大学格米拉若(G. G. Gemmellaro)地质博物馆,从无脊椎动物到脊椎动物,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地中海巨齿鲨和西西里岛矮象。作为镇馆之宝的这具矮象虽然骨架相当小,但还不是典型的地中海岛屿化的倭象,而是古菱齿象(Palaeoloxodon)一个未定名的新种。在西西里岛上发现与亚平宁半岛相同或相似的哺乳动物化石并不奇怪,因为即使在现代,分隔两地的墨西拿海峡也仅有3公里宽度,更不用说在中新世末的墨西拿盐度危机事件时地中海完全干涸了。
墨西拿盐度危机发生在距今596~533万年前,这一时间段属于在地质年代上以西西里岛的城市墨西拿命名的墨西拿期(距今725~533万年前)。当时地中海与大西洋连接的直布罗陀海峡被地质构造运动封闭,而地中海的水分蒸发量比其周边河流流入的水量更大,导致其最终完全干涸成盆地并变为一个巨大的盐漠,平均深度在海平面以下一千多米。
巴勒莫大学地质博物馆的正式成立时间是1860年,但实际上博物馆在大学于1779年由波旁王朝的费迪南一世国王建立时就有了。博物馆从一开始就由自然科学的教师们着手采集收藏自然标本和人工制品,而在1830年波旁政府为巴勒莫附近的一个采石场颁布条例,希望结束化石散落的状况,将它们集中到博物馆中陈列展出。化石发掘工作此后得到大学教授的指导,由此西西里岛的一批重要的更新世脊椎动物化石成为博物馆的藏品,此后的藏品变得越来越丰富。
就在1860年,格米拉若教授成为大学的地质学领头人,他的全心投入使地质博物馆成为巴勒莫声誉最高的博物馆,并且是欧洲最有名的地质古生物博物馆之一。他在那时也得到充足的经费支持,使其可以购买大量标本来丰富博物馆的各类藏品。他在其卓越的研究工作中也采集了数量众多的新的化石标本,尤其是在巴勒莫山脉的二叠纪地层中。他的研究兴趣在于古生代和中生代的无脊椎动物化石,并且是世界上最有名的菊石专家之一。在他的带领下,巴勒莫博物馆成为世界上主要的地质古生物博物馆之一,当时在研究人员数量上仅次于大英博物馆。在增加的标本中,就包括著名的西西里矮象,也是这次我最感兴趣的标本之一,以其为重点设立了专门的“象厅”。
现在,由于矿物标本早已分出另建单独机构,产自西西里岛从二叠纪到第四纪,包括古人类在内的古生物化石成了巴勒莫地质博物馆最主要的内容,政府还颁布了地方法令使博物馆成为西西里地区所发现化石的指定收藏机构。秉承意大利的艺术传统,在化石标本陈列之外,博物馆里还有逼真的远古生态复原,其中的动物被塑造得栩栩如生。我们在野外没有看到的巨齿鲨化石在这里不仅展示了真实的标本,还有再造的镶满锯齿、站得下几个人的鲨鱼巨口。根据化石重建的巨齿鲨个体远大于现代的大白鲨,据推算平均可达14米长、40吨重,甚至有人认为最大可能超过20米、重达70吨,是新生代海洋中的顶级掠食者。现在的巴勒莫地质博物馆不仅是进行科学普及的殿堂,更是科学研究的重要机构,每年有世界各地的科学家前来进行研究和对比,就像我们这次一样,因为它收藏的化石正型标本就超过一千件。
我们第二天一早从巴勒莫出发,开始在西西里的山路上向南行进。不时看见松林果园、灰岩孤峰,还有就是红、白两色夹竹桃簇拥下的一座座村镇,简直都是天然的历史博物馆。在西西里,一年一年的花盛开过,又凋谢了;一代一代的人生活过,又消失了。只有那些古老的建筑,希腊的、罗马的,拜占庭、阿拉伯,诺曼朝、波旁朝,一直矗立在原地,默默地叙述着历史深处的故事。歌德在《意大利之行》中对西西里的评价是:“这是艺术与自然共同创造出的最伟大的作品”,刚刚开始走在路上,这句话我已经信了。
在路途休息时,最典型的意大利方式就是去村镇的小店中要上一杯咖啡,毕竟卡布奇诺和拿铁之类的名字都源于意大利。不过,点咖啡时要小心,比如我们常说的拿铁,其实是意大利语coffè latte音译的简称。latte是意大利语牛奶之意,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你只说latte服务员应该知道是要牛奶咖啡,但在意大利就会给你端上一杯牛奶。就像在中国,如果你点葱花煎饼而对服务员说来盘葱花,那结果可想而知。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罗马数字是罗马人发明的,所以意大利人用得很娴熟,到处都能看到,有时候让我们反应不过来。比如看见一个纪念碑下方写着XX世纪,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为什么要写某某世纪而不实指呢?后来才知道就是用罗马数字写的20世纪。
我们穿行在西卡尼(Sicani)山脉中,最后到达Sosio谷地,开始停下来观察地层,这里有地中海代表性的特提斯洋新生代碳酸盐沉积剖面,而更老的二叠系和三叠系地层是这次考察的主题。著名的上三叠统海燕蛤(Halobia)灰岩在这里推覆于渐新统和中新统地层之上,而此处的二叠系纺锤虫灰岩最早由格米拉若教授描述。由于西西里的植被很好,所以不容易看见连续的剖面,只有一些孤立的露头。有些露头还很特别,比如一块巨大的灰岩独石,上面开凿有阶梯,可能是古代苦修僧人的避难所,我们在这个露头上观察二叠纪的钙藻、纺锤虫、海绵和海百合化石。
穿过枯黄的草丛时得特别小心,有很多长得很高的带刺的菜蓟(Cynara scolymus)。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的肉质花托和总苞片基部的肉质部分可以当蔬菜食用,据说营养价值还很高,但看着那么多毛刺,不知意大利厨师是如何对付的。更危险的是提醒大家草丛中有蜱虫,所以每个人的裤脚处都喷了药。最终,并没有真的看见蜱虫,只是我们一个考察队员身上有个小疱,以为是被蜱虫咬了,紧张得一夜没睡着,结果是虚惊一场。野外的干草上确实有动物,但全是休眠等待雨水的蜗牛,不过也看到一、两个不怕被晒干而爬出来活动的蜗牛。
沿着蜿蜒的山路,路旁是不时出现橄榄园、草垛卷、金黄的麦田和石砌的房子,中午我们又回到早上路过的帕拉佐阿德里亚诺(Palazzo Adriano)午餐。也参观了小镇两座教堂中间的广场,一座教堂是拜占庭风格的东正教堂,而另一座是巴洛克风格的天主教堂。这个山中小镇是托纳多雷导演的获得1990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天堂电影院》的拍摄地。西西里岛也是地下水和泉水丰富的地区,随处可见能饮水的喷泉,就在电影中出现过的水池旁我也从古老的喷水口中喝了好几口甘甜的泉水。许多老年人坐在咖啡馆外聊天,别有情趣,他们中也许有人在那部电影中担任过群众演员?
晚上到达卡姆马拉塔(Cammarata),一个房屋重重叠叠的山城,那街道陡得我都觉得刹不住车。虽说整个西西里岛有500万人口,但到处能看到的人都很少,白天在公路上只能偶尔见到骑自行车锻炼的,而街道上也少有行人,但晚餐的饭馆倒是热闹得很。回旅店休息时看见了山城的灯火,不禁想起了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是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有什么珍奇我们并没有去考察,但听意大利同行介绍,这一带仍然是农业地区,所产的橄榄油非常有名。
第三天早晨离开卡姆马拉塔,坐车在山路上行进,当回望小镇,看起来非常壮观。莫泊桑对西西里岛上另一座小镇陶尔米纳(Taormina)的描述同样适合于这里:“宛如从山峰上缓落下来”。后来还看见更多这样的山城,因为西西里多山,最高峰埃特纳火山达到海拔3323米,仅在沿海地带有平原。农田都在山坡上延伸,但连成大片,方便机械化耕种,这个季节田里是一片金黄。
第一个地点是三叠纪剖面,在Pizzo Lupo采石场,剖面非常漂亮,以深水型的海燕蛤灰岩为典型代表。采石场的老板也来协助,又告诉大家这里也有蜱虫,除了喷药,还建议大家用袜子把裤脚扎住。但大家没有退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也有人要到剖面高处采样,就开车从盘山公路绕上去。
骄阳似火,完全没有遮挡的地方。西西里岛正常年份7月的气温在20~30°C之间,但今年特别热,每天的温度都有35°C左右。这就是受所谓Scirocco wind,即从非洲吹向南欧一带的热风影响的缘故,有记录的最高气温竟然达到48°C。所以意大利同行在我们来之前就提醒一定要带上遮阳帽、墨镜和防晒霜,而今天炙热的天气甚至引燃了山火,覆盖了公路两侧。警察封锁了道口,禁止人车通过,我们只能等待。消防车赶来灭火,经过他们的努力,直到情况可控,我们才在烟火弥漫中快速通过。
中午在罗卡帕伦巴(Roccapalumba)小镇午餐,餐厅很有味道,当然,饭菜更有味道,典型的意大利风格。餐厅里不仅墙上贴着很多当地的历史老照片,也陈列着许多像文物一样的老旧用品。下午的剖面在小镇附近的一个水塘边,比较容易观察,能看到大量遗迹化石。大家都在讨论此处的二叠纪深水相复理石,以遗迹化石为代表。剖面构成韵律层系,单层薄,但累积厚度大,由频繁互层的砂岩、砂屑灰岩和页岩层组成。
返回巴勒莫,还是一路看着车窗外的景物,一派意大利田园风光。到达巴勒莫还比较早,能有时间去海港看看,鱼腥味扑面而来,彰显着海洋城市的特点。晚餐大家又聚在一起,跟意大利同行话别,饭后他们带我们去大剧院前的威尔第广场参观。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巴勒莫大剧院建于1897年,是意大利最大、欧洲第三大剧院,建筑典雅高贵,是巴勒莫的标志之一。此时,电影《教父》的经典画面在脑海中显现,就在巴勒莫大剧院前,已经年老的迈克失去了他最心爱的女儿,仰天痛哭,一个时代结束了。也正因为如此,今天我们走路回旅店的街道上相当安静,当然也相信安全。我们三天短暂的考察也结束了,西西里的历史如过眼烟云,而地中海的演化已了然于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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