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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詹文山老师 精选

已有 18471 次阅读 2019-5-22 08:33 |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詹文山老师离开了我们。他逝世后第三天我才看到理化所的讣告。今天,在《科学网》看到了理化所吴飞鹏老师纪念理化所首任所长詹文山的文章。

詹文山老师是1999年从物理所去理化所当所长的。他从上世纪60年代一直就在物理所工作,曾经担任过物理所的副所长和磁学室的主任,一手创建了磁学国家重点实验室。我们都觉得他去理化所是兼职,他从来就是物理所的人,一直在磁学室工作,总能在他办公室找到他,跟他一起讨论磁学问题。所以,物理所磁学室更应该有人来写写他。

那么,就我来吧!虽然我是1994年才来到物理所磁学室的。

1994年初,我从美国做完访问学者回国来到物理所,人事处让我去找磁学室主任詹文山。大家都说他“没有架子”,但我感受更多的是他的真诚。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到他真诚的目光,好像在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交成一生的朋友”。我和詹老师亦师亦友的关系,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詹文山老师是位望重德高的资深物理学家,是磁学和磁性材料领域的著名学者,在微波材料和非晶态物理等方面研究成果颇丰。官方评价可见中科院理化所的讣告(科学网电子杂志2019年总597期)。

我来到磁学室,开始是在负责测试工艺服务的201组。利用世行贷款进口的一台磁悬浮冷坩埚单晶生长炉刚刚被贾克昌老师安装好。我的第一个科研课题就是用它生长大磁致伸缩合金(Tb,Dy)Fe2的单晶。除了研究工作,我还承担一部分单晶生长和测试的服务性工作。

詹老师的物理概念十分清晰,讲述能力出类拔萃。我是“工农兵学员”出身,基础差是历史性的。再加上过去一直做半导体物理和材料研究,当时对磁学可以说是一窍不通。连一些磁学的常用术语,比如“磁矩”、“磁结构”、“磁晶各向异性”什么的都是从前来测试或长晶体的学生谈话中学到的。詹老师好说话,有求必应,所以每次见到他,我都抓住他请教一两个磁学概念。詹老师从来不烦。我记得有一次我把概念弄拧了,和他争论起来,他笑着打断我:“你都把我绕糊涂了,咱们从头再来。”然后不厌其烦剥丝抽茧地细细道来。赵见高老师跟我说,詹老师在磁学室开辟生物磁学新方向时,是这么向他建议的:“为什么生物体能在常温常压下生长出磁性纳米颗粒,而人造磁性材料必须要高温烧结呢?”赵老师说,詹老师的眼光是战略性的。

詹老师既能在磁学领域获深入研究,又能在理化所长和重大项目总指挥任上游刃有余,靠的就是他深厚的物理基础、清晰的逻辑思路、宽阔的知识结构和不倦的学习精神。我跟詹老师谈起实验结果时,他往往都能从他过去的工作中找到一些结果加以类比和印证,说明他科研工作的深入系统和知识结构的融会贯通。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起两个有挑战性的研究方向,激发态磁性和磁性在催化过程中的作用,多少年来一直念兹在兹。詹老师对磁学发展是有一套独特看法的。如果不是院数理化局副局长,物理所副所长,磁学室主任和理化所所长这些事务性工作大量占用和碎片化了他的时间的话,他也许会在磁学领域里再调整几次布局,多开辟出几个新的方向,完善几个新的学术思想。直到退休后,他每次到磁学室办事,之后都要到我实验室里坐一会儿。我们还能一起津津有味地讨论类似磁性起源那样的基本问题,或者滔滔不绝地听他讲当专家看到的各种重大科技进步。詹老师的一生与科学难解难分。

詹文山老师发自内心地尊重实验技术。我的电弧熔炼就是詹老师亲自教的。那时磁学室的公用电弧炉在东平房,詹老师把我带过去,从抽真空到洗气,从起弧到出炉,轻车熟路地亲自示范了一遍。由于他既平易近人又循循善诱,我很快就轻松愉快地学会了,并且一炉接一炉炼上了瘾。詹老师看见了,满心欢喜地夸奖我:“你成了熔炼专家了。”那时的电弧炉的真空系统是扩散泵的,老设备真空密封差,抽真空往往要个把小时,空无一人的东平房静悄悄的,为了打发寂寞的时间,我经常操起墩布把空空荡荡的实验室抡上一遍。这期间,詹老师几乎每半天就来看一次,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候,跟他请教物理问题,讨论研究方向,交流实验技术,常常说个不停。我还记得,金相磨样品要转“8字型”,获得小块的铁单晶颗粒等实验技巧都是他在东平房给我讲的。他从来不轻视实验技术。那时我刚接触磁性材料,组里都是磁测量的老师,跟这位“大主任”学习材料制备技术,还真找对了人!后来,组里新生的电弧熔炼一直都是我来教,我希望把詹老师的精神传承下去。

詹老师跟我讲他是非常喜欢动手的。小的时候在农村,他经常在锔锅锔碗的摊子旁边呆呆地看上半天。平时只要我一提到实验技巧方面的心得,詹老师马上就会特别关注和兴奋起来。詹老师在他们那一辈人中的绰号是“小皮球”,常听见外单位的老同志这么叫他,这非常形象地刻画了他的性格,赵见高老师说:“反映了他的行为风格,快速果断。”在我眼里,这也是他在科学上好奇心强,童心不泯,勤于学习,永不衰老的真实写照。

詹文山老师特别重视年轻科技人员的成长。在多数课题组长才40多岁的时候,他就特别郑重地在一次会议上强调,现在就要开始考虑30多岁的人才布局了,再不动手就晚了!当时我们还不太理解,现在看真是这样。我来磁学室之后不到半年就生长出了[111]取向的TbDyFe单晶,可以写文章了。我之前在国内外也发表过文章,但不知道在新的单位是什么规矩。詹老师毫不含糊的就是一句话:“你来写,你是第一作者”。1995年,国家第一次对国家实验室进行评估,詹老师精心组织了一大批青年人的学术报告。现在磁学室的课题组长,当时有的还是尚未毕业的博士生呢,上台去做了很漂亮的报告。磁学室以此特色在15个实验室中一举获得第3名。这其实也是一次磁学室年轻科技人员的检阅和重视年轻人的风气导向。在詹老师的大力推进下,磁学的海外人才的引进和室内人才的培养,均一度走在了全所的前列。2000年,杨国帧、聂玉昕、詹文山等所领导在所内发起了新一轮改革。詹文山老师在磁学室第一个大动作就是召开了一次青年科研人员的座谈会,让大家谈谈看法。当时改革的力度之大,使老同志们都瞠目结舌,我们就更不敢多说了。我记得詹老师从容不迫,文火不急地启发大家谈看法,事后还跟我说,“大家谈得不错”。詹老师是在鼓励大家积极大胆地参与到体制改革中去。后来经过他的多次运筹协调,开辟了磁电子学新方向,完成了磁学室研究方向的全面布局,奠定了后续发展的坚实基础。这一布局经过20多年发展的检验,至今依然展现出自有的特色和完整的涵盖。

詹文山老师对我的课题组的支持是巨大的。早在2000年詹文山老师就鼓励我开辟一个研究组(当时我担任“测试组”的组长)。我这个年龄的人受过“计划经济”的深度熏陶,做课题都是组长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不懂得什么叫“研究方向”。詹老师和我一起讨论研究方向的设置,中长期课题的安排。我完成的第一个基金委重点课题和第一个863课题都是詹老师领衔申请的。我的第一个博士生是詹老师招来,交给我带的。当我的博导资格审批通过之后,詹老师马上把这个学生的学籍转到了我的名下。在设置研究方向上,如何把国际领先作为目标,我的想法是在和詹老师的不断讨论中逐渐成熟的。在设备和经费与国外对手没法比的情况下,我觉得只有立足于传统结构,寻找新材料,才有可能弯道超车。因为开展这样的研究,所需要的合成和测量设备相对简单,国内外差别是最小的,更有利于突出人的聪明才智。这与那种追踪国外最新前沿的风格是不一样的,但詹老师对此非常支持。每次我们发现了新的磁相变材料,给他讲是从传统物质中发现的,詹老师都喜欢说一句:“老兵新传”!《老兵新传》是60年代的一部电影,詹老师经常用以表达他一向的观点,那就是传统结构里面还有很多新材料和新性能有待开发。

我经常感觉到詹老师和我有很多科学思想,甚至并不成熟的物理感觉都是相同的。比如我们都认为Mn的磁性会对化合物的结构造成多种多样的变化;而FeCrMn磁结构的尴尬关系会导致结构的不稳定性;化合物中只要有了磁性元素即使没有铁磁性也会导致奇特的性质等等。这些都是证据既不充分,理论也不完备的感觉甚或猜想,但我们往往出奇地一致。这似乎是一种缘分,其实是詹老师的优秀品格的表现。他在讨论中从来不轻易断言别人的差错,而总是尽量寻找对方合理的部分加以肯定,并逐渐把讨论引导到正确的方向上。科研是一种依赖讨论的工作,以他这样的风格,更利于双方完善想法,修正错误,达到推陈出新的目的。有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另外一种风格,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抓住对方的一个瑕疵来个全盘否定,现象多发于业界大咖,但这种风格与詹老师的是有层次差别的。

詹文山老师集高超的组织能力和非凡的人格魅力于一身。这是我和磁学室赵见高老师的共同看法。现在的理化所是当年三个部分组合而成的,各个单位不同的人,怀着不同的诉求和疑惑走到一起来了。为了实现科学院提升应用研究的战略意图,把这些人整合在一起,发挥1+1+1>3的更大作用,不难想象是有相当的难度的。可是我们根据对他的了解,觉得他必定胜任。不久,就听到有正面的消息传来。詹老师举重若轻,果然不负使命!我问他有什么诀窍,他说,只抓大事,不管小事,搞出几个突出项目,带动全所。我曾跟他开玩笑:“院领导还真是知人善任,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你更高明的‘泥水匠’了。”他听我说他是“和稀泥”,反而挺高兴,把“一盘散沙”团结在一起是他最擅长的。赵见高老师曾经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当年在“五七干校”,詹老师带领一个来自十个单位的人组成的班,其中女同胞占一半以上,劳动进度不太理想。但他从不催促、埋怨别人,而是自己拼命干,带动大家努力干(要知道他可是20多岁时就切掉了大部分的胃的)。结果全班工作非常出色,还为全校建起了一座三层楼高的水塔。这个班的学员结下了如此深厚的情谊,以至于“五七干校”解散后,大家的友谊依然存续了几十年,回归各自单位后还聚会了很多次。这在中科院“五七干校”中是绝无仅有的。认识的人都能感到詹文山老师身上有一种很强的凝聚力和感召力。

前面提到的理化所吴飞鹏老师,科研做得很棒,人很聪明,知识面广,身上有一股子“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豪气,但也是眼里不揉沙子,恃才傲物一路的人物(我和飞鹏老师是朋友,我宁可事后向他道歉我也要在这里用这个词来反衬一下詹老师),不是对哪个领导都能如此赞赏的那种性格。但多年前,我们一次见面中谈起了詹老师,他就表露出对詹文山老师的由衷钦佩,这说明了詹老师的人格魅力。我是在《科学网》上知道飞鹏老师名字的,然后变成了朋友。对詹老师评价的所见略同,让我们一见如故。

很多事情过去多年了,可又好像昨天刚刚发生。随着对詹老师的思念之情越来越浓,故事中詹老师的音容笑貌越来越清晰

后来,听说詹老师住院了。不就是做个颈动脉斑块吗?怎么又变成了心脏搭桥?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吗?哪想到又住进了ICU?本以为过几天就能出院,但一次次的微信留言和询问总是不见回音,最后盼来的却是噩耗。实验室里亮闪闪的电弧炉和甩带机还在那里,我曾经和詹老师站在它们旁边讨论过凝固成相。如今弓箭归来,音容已渺。詹老师安息吧。我们永远怀念您!

我给科学网吴飞鹏老师博客文章留言:詹文山先生是一位纯粹的科学家,是一个心底无私的组织者,是一个好奇心强、兴趣广泛的科技之友。我也用这句话作为我博文的结尾。


吴光恒

2019年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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