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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权发表】往事并不如烟(32)

已有 3553 次阅读 2014-7-29 23:25 |个人分类:回忆录|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一00  告捉魂鬼

       人民公社时期,农村经济体制是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体制,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生产小队是“队为基础”的核算分配单元,生产小队队长不是选举出来的,而是由生产大队指定委任,在生产队也没有监督机制和组织,队里主要管事人员就是队长、会计和出纳,大一点的队有一名副队长。实际上会计只是队长的账房先生,出纳是队长的库房先生,会计和出纳是没有决策权和执行权的,所以生产队里不是集体领导,而是队长一人当家说了算,队长的权力绝对大,有的队队长就像一个生产队的皇上,社员就像臣民。那时候我们那儿绝大多数社员基本没有文化,老实巴交,既不会说,更不会想,麻木不仁,只图生存,只知道干活吃饭,任人支使。社员只知道政策是上面定的,粮食是队里分发的。这为某些队长一手遮天我行我素提供了条件。     

       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小蓝哥,他是另外一个生产队的社员。他常告诉我他们队里的一些事情。小蓝哥说,他们的生产小队队长对人特别凶狠,队长说出口的话像带刺一样,他打击报复手段毒辣,他对待人们就像阎王对待小鬼一样。人们对他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有不少人只能在田间劳动时私下交流对他的不满和痛恨,在交流时为了不因说他的姓名而被他听到,人们在背地里给他取了一个代名词:“捉魂鬼”。小蓝哥掌握“捉魂鬼”情况最多,知道“捉魂鬼”的一些未公开的见不得人的事情,又对“捉魂鬼”不满。有几次,小蓝哥悄悄对我说:“捉魂鬼仗着他有一帮人,他在队里称王称霸,一手遮天,独断专行,为所欲为,全队的人都成了他的奴隶。他看不惯谁就可以在大众面前叉着腰大骂谁一顿;他把队里的集体粮当成是自己的一样,分给社员就是他的施舍;他说要夺谁的饭碗就夺谁的饭碗,他说断谁家的粮就不给谁家分粮,好像我们吃的都是他的。他派工,和他相近相好的,就总是干轻活,重活总是派给他不喜欢和不满意的人去干,而轻活重活他给同样的工分,不同工而同酬;他在队里分粮食时经常多分多占,他对个别喜欢的人特别照顾,分粮经常多给,有时给了不记入账。早上他把大家都叫去上工,他自己叫完工就回去睡觉,快到中午收工前,他扛着一把锹到地里各处转一圈,检查别人做的事,批评别人这做得少,那做不好。”

       小蓝哥每每说到这些,总是愤愤不平,又没有办法把他扳倒。有一天,他找到我,悄悄地对我说:“现在开始‘四清’运动了,就是要查干部的‘四清四不清’,我想把“捉魂鬼”的问题向上反映,让他们去清查他,你读书多,会写,你帮我整理一下他的材料交上去好不好?”我说:“好是好,就是危险大,你敢跟捉魂鬼斗,万一扳不倒他,你就要进地狱了。”小蓝哥说:“不要紧,我说的全都是事实,他问题那么严重,还告他不倒?那四清还清什么人?再说,我们不留名,以‘几个社员’的名义反映,他们想查也不知道是谁。”我说:“那我就冒一冒险,帮你整理材料。”

       晚上,小蓝哥悄悄来到我家,我们关上大门进到房里,点燃柴油灯,一股黑烟柱立在灯火上面摇摆,然后散开。我们先讨论有哪些事可以写,怎么写。我们分工:他说,我记录;然后,由我起草,他抄正。我们分好工,就开始操作,刚动手写了一部分,就听到鸡叫了。他说明天要出工,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再继续干。我们收拾好材料在隐蔽处放好,他悄悄溜出后门,在黑暗夜的掩护下回去了。

       第二天晚上,天刚黑一会,小蓝哥又来到我家,他带来了材料纸和复写纸,我拿出昨天未完成的材料继续写。我们讨论后把捉魂鬼违规违纪的行为一,二,三,四,五,……写下来,然后进行流水作业,我写一页,他就抄一页。材料写完,他不敢留名,怕遭到打击报复,因为他们队长势力权力太大。小蓝哥一共复写了三份。他说一份寄给人民公社,一份给四清工作组,自己留一份。做完这些,又已到半夜,我把草稿稿纸烧掉,小蓝哥要把留下来的那份材料拿走。我说:“以防万一他去你家查,曝露了,不然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我和你不是一个生产队,他不会找到这儿来,就放在我家吧。这样就安全些。”小蓝哥说:“那好,还是你想得周到。”我们家的后墙结构是里外用砖立夹成盒子墙,盒中间是用碎砖、泥块填满的。我们在后墙上挖了一块面砖下来,把墙肚子里的碎砖、泥块掏出来。把包好的材料放进去,然后用泥把砖砌上,把墙修好还原。

       小蓝哥把材料寄出去了很久,直到“四清”运动结束前,我们没有看到一丝动静,“四清”工作组还是一直由捉魂鬼接待,队长还是每天派工,喊出工,扛锹检查,破口大骂人,多拿多占。捉魂鬼送走了“四清”工作组之后,生产队里一切依然旧景。值得庆幸的是,告状的事没有暴露,小蓝哥还可以继续像原来那样苟且地生活着。

                                                                              (198251日初稿,2013117日修改,2014729日再改)

                                                                         0    

        1969年夏天,一个中午,父母亲从地里出工回家吃饭时,母亲很气愤,感到十分难受。我们问她发生什么事,她说:“昨天干活时,和一起干活的人闲聊,有人说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在地里,副队长当着众人的面指责我,对我大吼大叫,说我说了他的不是,我说我没有说,可是他一口咬定要栽在我头上,并警告说要扣我工分,我怎么和他辩解他都坚持是我说的。最后他说我要是不承认,就在队里分粮食时,要停我们家的口粮。他污蔑我,在那么多人面前吼我,我受不了!”母亲边说边哭,哭得很伤心,鼻涕眼泪一大把。我们劝说安慰她,说再去向他申辩。我说,您以后出工干活,少和别人说些涉及周围人的事,免得惹麻烦。

       可是,我想那干活时说什么呢?讲空话和大道理?他们成年累月在地里干活,早出晚归,出门从未离开过村子,没有见识,没有信息,没有新闻。而且他们多数人没有文化,不懂时事政治,不懂哲学,不懂逻辑和关联,又没有文艺故事可讲,如果连张三李四,鸡鸭猪狗,老人小孩,灶上灶下,台前屋后的身边事都不说,那就无话可说,只能当哑巴,和牛在地里耕地一样不吭声。就是牛,干活累了,偶尔还仰脖子叫一声:“哞……”呢。

       父亲在做饭,我还在沉思,猛一抬头,发现母亲不在我身边了,赶紧到房里看:不在!我着急地喊了几声“妈”,没听见应声。我跑出后门,看见门后河坡边有她的鞋,没见人,我冲下河坡,看见她背朝天,面朝水里横躺沉在水底。我急忙跳入水中,抓住她往岸上拖,好不容易拖上岸,我见她脸色青紫,双目紧闭,试试还有微弱的气息,我把她倒放平躺在斜坡地上,让她吐水,大叫父亲快来。母亲吐了一会水,看她身体有动了,我和父亲赶紧把她抬回屋里。

       我见此状,气不打一处来,头顶上怒气直往上冲,两眼充血似的,我冲出家门,气冲冲地要去找副队长算账。一口气跑到副队长家门口,我站在他家大门门坎上,双手叉腰,怒目圆睁,口吐粗气,我大叫:“XXX,你欺人太甚,要断我家口粮,逼死我妈,有种你出来,今天跟你拼了!”他老婆从房间里出来,我未好气地冲她问“XXX呢?”她见我这个样子,楞了一下,说:“他没有回来。”“那我就在这里等他,今天非跟他搞清楚不可,不然,我们一起去见阎王!”我威胁他。左右几邻家有人听到我的大声喊叫声音,过来劝阻,他们要把我拉回去,我抵不过他们,只能被拖走。后来有人私下告诉我:其实副队长他当时在房里躲着,看到他第一次也有怕人的,真解气。我当时也是被气急了,不计后果,胆大包天,这等于是杀母之仇,岂能不报?

       回到家里,我四肢无力地坐了好大一会,气才慢慢喘匀,头上的血才归位,紧绷的脸才由紫变黄。

       冷静下来想,母亲要不是受到了诬陷和委屈,在无法辩白下,又受到斥责,是不会为这事去丢命的,不忍辱,以死证清白。


1999715日初稿,2014729日修改)



0  插秧(二)

脚划口

        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母便要我到地里去跟大人一起学插秧,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今后长大成人后换饭吃的最基本功和关键庄稼活。插秧是一项辛苦和痛苦的活儿。

        插秧时,人要站在七、八寸深的软泥和五、六寸深的水中,弯着九十度的腰,低着头,面向水面和软淤泥,眼睛看着要插的位置,左手握住一捆秧苗,左手拇指和食指负责分秧,右手不断地从左手中快速一撮一撮地拿了往地里插,最少一秒钟要插一蔸,动作就像鸡吃米一样。人往后退时仍然弯着腰,手仍然不停地插,边插边后退。这种一天到晚上半身悬空干活,腰要弯着支撑上半身,有比较大的力臂,几个小时后,就感到腰酸背疼腰疼,腰像断了一样,像灌进几瓶醋一样,酸涨疼。我插完一垅,到了田界边,不管脏不脏,就在田埂上仰面朝天躺下,那种舒服感油然而生,就好似突然一下从地狱进到天堂。可是,这种享受只有几十秒钟,因为下一垅又要开始插了,人们必须同步行动。



     

        插秧还有一种痛苦,比腰疼更难受。有一次,我在插秧后退时左脚下踩到一竖立在淤泥中的老蚌壳,一下把我的脚后跟边的脚板底划开了一个大口子,当时鲜血直流,把田里的围绕腿周围一面盆大的水染成了浅红色,我赶忙爬起来,坐在田埂上,用水洗去脚上污泥,看到脚被划开34公分长,1公分深的口子,过了一会儿,血小板发挥作用,血不流了,我用一块擦汗的毛巾把脚包好,又返回到田里继续插秧,伤口刚开始感到疼,过了一会儿,麻木了,不疼了。晚上收工回家,我坐在凳子上,弯盘着腿,用小木签从伤口中呲牙咧嘴地往外剥出塞进去的泥巴,用水洗净伤口,就算是处理好伤口了。既没有上医院,更没有打破伤风预防针,那时上医院很远,我们很少上医院,花不起那个钱,更没有打破伤风预防针。第二天起来,我还得下地去插秧,就为了那几个工分,在家休息一天就少了十分,年成好的话,年终可值一角多钱呢。为防止淤泥中的硬物直接刺到伤口,我用一只厚棉袜把脚套上,穿着袜子下地栽秧。来到地里,开始沾水,伤口有些疼,慢慢栽秧,就不感觉疼了。晚上回家,伤口里仍然有些泥巴,是从袜纱孔进去的,我剥出泥巴,用水洗净,伤口张开6.7毫米宽口子,活像一张婴儿嘴,但比嘴要长多了,唇边显得白白的,和杀开的死鱼肉一样,一整天被水泡着,就泡白了。过了几天,伤口居然慢慢地长出嫩肉嫩皮,恢复好了,乡里人的命就是这么贱,身体就是这么健,我妈说我长的是狗肉,像狗一样伤了不治,几天就长好。其时,那时乡下人受一点破皮划肉的小伤,很少去医院,都是在鲜血直流时,用手紧握住伤口一会儿,再到墙壁上刮一点泥土灰,撒在伤口上,找一块破布包上,用缝衣线一缠,就又干别的事去了。记得我小时候吃甘蔗或甜高粱杆,用口咬剥皮时,经常被锋利皮边把手割开,就是用墙泥土灰止血消炎。

      这次划伤,幸好是五月,气温、水温不高,要是六月底前后就麻烦了,那就会被热水泡腐烂。

手烂丫

       插秧更大的一种痛苦是夏天插二季稻。    

       在二十一世纪七十年代之前,我们那里还是种两季水稻。夏天气温很高的时候,割了早稻,为了赶季节,争取长一点生长期,要赶忙插晚稻。1968年夏天的下午,烈日炎炎,在准备插晚稻秧苗的水田里,三四寸深的水被太阳晒得发烫,人们每天都要到这样的热水田里插秧,一天十几个小时下来,手、脚都被热水泡烂了,尤其是手指丫和脚趾丫里,皮肤溃烂,呈现出和用水泡过的馒头皮贴在指丫里一样。白白的,腐腐的。每次下到水里烂了的指丫处像许多钢针刺扎一样疼,就是这样,我们每天仍然要下到水田里插二季秧,因为季节不熬人,晚稻有生长期,如果不到生长期遇到霜冻了,稻壳中未长米就被冻死了,就只能收瘪壳。

       为了阻止指丫继续腐烂,农民发明一个减轻痛苦,减缓腐烂的办法。每天晚上收工回家,吃完晚饭之后,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到柳树上摘一把树叶,拿在掌中搓揉,直到树叶搓软,挤出酱油色的叶汁水。把叶汁水抹在溃烂了的指丫间,这时指丫会有剧烈的刺疼,就像用刀割一样,而且是用钝刀慢割丫丫肉,剔骨刺心地疼,估计比华佗为关羽刮骨疗毒治病差不多疼,这时总是忍不住要掉眼泪的。但是我还是咬着牙,往里吸着气,继续抹叶汁水,涂抹几遍之后,可以使溃烂处较快地疏水,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可以看到指丫处成了干皮,如果不再下水,几天以后就可以长好。可是第二天还要下水插秧,这是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最好诠释,粮食是用辛辣、辛勤、辛苦、痛苦换来的。我们当珍惜。

                           

防烂手柳树叶

                         

顶衙内

        那是1969年,有一次插秧时,副队长的哥哥坤万叫我到另一块田里给他拿秧苗。我心想:你是社员,我也是社员,我们是平等的,你凭什么指挥我,拿我当手下小工?于是我说:“你自己去拿,我要插秧。”他说:“你去拿来再插!”我回答:“我不给你拿!”他质问:“你到底拿不拿?!”我回复:“我凭什么给你拿?我就是不给你拿!”我抗拒了他的“指示”。他一下傻眼了,这是他第一次指挥别人不灵,他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对他,站在那里发呆,生气。在一旁插秧的社员们看我顶了他,有的窃喜,感到过瘾解气:有的瞪大眼睛两边看,惊恐你敢顶撞他?!估计后果难料。我对他早就看不惯,听不少人议论他:他总是仗着他哥是副队长,以一个干部子弟身份对别人发号施令,大伙对他敢怒而不敢言。我高中毕业后,回乡初当社员,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上又特别瞧不起他这种耍小衙内威风的人,所以敢顶撞他。心想他也是一个普通社员,凭什么大呼小唤支使别人,他仗着是副队长的哥哥,俨然以皇亲国戚的身份自居,仗势欺人,对社员们颐气指使,吆三喝四。

        我心里想:就不听你的,你又把我怎么样。我对他这种行为一直都看不惯,今天未考虑后果就顶撞他,发泄不满。我继续插秧,旁边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小声对我说:“别惹他,你斗不过他的。”“小心他们整你啊。”也有人小声说“真解气,他第一次遇到敢顶他的人。”                

        生了一会儿气,又看到人们一个个面带嘲笑的喜相,顿时感到被众人羞辱了一样,脸色胀得更红,转而铁青发紫。他发作了,扯起嗓门大叫道:“真气人!”我像吸了兴奋剂似的,接过话说:“你气什么呀?你要是真的气,就到田埂上去扳!你自找的,气死活该!” 坤万把手上的秧把高高举起,停下,我以为他要掷向我,伸出手指着他喊道:“你!”他停了一下使劲把秧苗向自己脚下狠命一掷:“气死老子了!老子不栽了!”混水溅了他一身。他爬上田埂,气冲冲的回家去了,我想可能是告状去了。


2013年11月28日初稿,2014年7月24日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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