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四  婆婆与媳妇

“媳妇熬成婆”，我估计现在50岁以下的人绝大多数不理解它的实质内容。中国过去很长时间，特别是1947年前和封建社会时，媳妇的地位是很低的，她受公婆的压制。加上男女不平等，男人高高在上。所以有时候人们把不能说不能做，没有自由和自主权的人处境形象地说成“像做小媳妇的”。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这种余毒仍在我们乡间流行。

我在7岁之前，没有上学，一群小孩自由自在地任意玩耍，稍早一点便是由奶奶带着。每天早上吃过早饭，能干活的都下地了，村子里剩下的就是婆婆和小孩。婆婆们带着孙辈，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好像按计划规定一样开始了她们的例行活动，这项活动就是唠家常。家常的主题就是各自说自家的媳妇的不是和坏话。婆婆们坐定后，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抡着发言，个个都是把自家的媳妇说得一无是处，骂得狗血喷头。张婆说媳妇做了饭不端到公婆面前不孝顺；李婆说媳妇衣服洗得不干净；王婆说媳妇伺候不好男人；赵婆说媳妇懒，就知道睡觉，晚上刚到三更就睡了，可是早上天已经麻麻亮（五点多）才起床；周婆说媳妇一点家教都没有，公婆、男人还没有吃完饭，她就端碗吃饭，我们要添饭还得等她放下碗了再去给我们盛饭，特别不懂事的是居然有时还坐在桌子旁边吃饭，没有一点规矩，我们做媳妇时都是蹲在灶门前吃饭……。婆婆们像比赛一样，就好像有人要给她们的发言评个名次一样，不停地说，就像怕输了似的。我们那时人小，又不让走远，都围着她们的面前和背后打转，她们的发言多少都会灌进我们的耳朵，当时只知道各家的媳妇都不好。其实多数媳妇都是好的，并不是她们所说的那样。

后来，我发现，婆婆们每天的发言新内容不是太多，不是重复前几天的话料就是重复别人的内容。那时，我们那里有个怪风气，谁要是不说媳妇坏，甚至说媳妇好，那个婆婆就被人瞧不起，说她无用，怕媳妇，而且这样的婆婆没有威严，因而被婆婆们孤立。

在这样的环境下，男人也不敢当他人面对自己的内人太好，否则不是被父母指责和辱骂。就是被他人嘲笑和瞧不起，背上一个怕老婆的名声就矮人三分。所以，那时的媳妇日子很不好过，只有熬时日，熬死了公婆稍有解放，熬到自己的儿子成家了当婆婆，媳妇终于熬成了婆，这才算彻底翻身，才可以像老一辈婆婆一样扬眉吐气，刁难媳妇，以老为尊，也可以和新婆婆们一起每天评论批判媳妇。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岂能丢了传统，失去几十年才熬得来的玩婆婆味的机会。

有些恶婆婆整媳妇，不是仅停留在嘴皮上，而是落实在行动中。她们差不多隔三岔五地找媳妇的茬，刁难、挑刺、指责、谩骂、甚至欧打媳妇，如果还不“如意”，就教唆儿子打媳妇，或者把媳妇赶回娘家去，以至于有的让儿子把媳妇休了。那时候男尊女卑，对女人的“三从四德”要求特别严，女人要从一而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被赶回娘家，让娘家人脸面丢尽，如果女人被休了，就是再难找着落。可见女人压力巨大，只能忍气吞声，纵或是受再大的委屈、冤枉和苦难，也不敢反抗，只能低三下四的熬。个别实在是忍受不了的，忍无可忍，有一条出路可走就是自尽。我见过这种情况，我们村子里有个媳妇上吊自尽后，丢下三个和我大小差几岁的小孩实在可怜，其中最大的比我大一岁是我的玩伴，只有7岁，还有一个小的只有4岁。

当然也有一些好婆婆，在她们有权有威时能够比较和善地对待媳妇。也有一些好男人，他们能够抵制权威，有效地保护自己的配偶。所以也有少数幸运的媳妇。

我们那里20世纪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出生的女性，其命运是最“惨”的。当她们长大当了媳妇的时候，正是婆婆当道的年代，她们只有老老实实地熬，盼望有一天熬成婆。可是解放后实行男女平等，妇女也得到了大解放，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物极必反，在我们那一带，慢慢地都是媳妇说了算，婆婆地位也倒了个，没有了过去那种权威。那时乡村很多女子没有上过学，没有读书，所以有很多人不懂道理，也有些人不讲道理，反过来压制婆婆，把婆婆当家奴一样使唤，婆婆一天到晚带孙子、种菜地、养猪养鸡、烧火做饭、累得个半死。有的恶媳妇，经常吼骂婆婆，甚至夺婆婆的碗筷，不给饭吃。我见过有几个婆婆经常受这种虐待，趁媳妇不在时饿着肚子偷着哭，有二个婆婆还上吊自杀了。她们一辈子苦命，做媳妇时受婆婆的欺凌压制，当婆婆时，又受媳妇的欺负和管制。听我妈说，媳妇欺负婆婆的事只到20世纪八十年代都存在，只是比以往少一些。1982年，我已经在省城生活和工作了，那时我们住单位分配的一栋连体八套平房中一套，其中有一个隔几家邻居把婆婆关锁在房间后面一个小屋里，不让出门，有时送一点吃的进去，婆婆饿得叫唤。一位邻居同情，趁她媳妇上班去了，就从窗户递进一点吃的给可怜的婆婆，媳妇知道了大骂邻居。2000年前后，婆婆早已死了，那个恶媳妇也成了婆婆，听原来我们的老邻居告诉：恶媳妇的儿子把她关在家里面，她大骂儿子不讲良心，儿子说：“你当初不是这样对待奶奶的吗？”上行下效啊！

现在是21世纪了，我仍时而听到有媳妇恶对婆婆的事，我都把它归结为是她自己未教好儿子，是儿子无能和不孝形成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婆婆和媳妇就像天敌一样，她们为什么不能和谐相处，而是采取一种互害的模式，为什么那时大多数人都默认这个规则模式？

                                                      （2016.10.20.)